柳汴将唤来的话放在了心上。
第二日曹操一进衙署大门,又被柳汴托着去了东郊。
曹操:就最近真的挺忙的......
出宣平门至东郊,很容易就问到了灵帝要修筑的灵台。
一直往东,途径大片接连纵横的田亩。
最先遇到的头几家中,还能看见农人驱赶着笨重的老牛在慢悠悠的耕地。身后的铁犁深深推过泥土,留下一道道深壑。
越往前走,便瞧见田地里稀疏着有农民背犁耕地。粗粗的麻绳拴在身上,身体用力,倾斜的几乎成45°角,一路行着也是断断续续。
曹操端坐马背上,宽背细腰,华服配黑马,以鞭遥指,对柳汴道,“殿下可知道他们为何自己背铁犁耕地?”
柳汴莫名其妙,“自然是家中贫穷,养不起耕牛。”
曹操将手里的鞭子一抛,在空中打个圈儿,又落回手里,“那殿下可知,这京郊之外沃田千顷,再是天子脚下,一顷地便要买上百两的银子。这些地,原本是这些庄户的。”
“那他们又为何如此落魄?”
曹操歪头唇角含笑,扬扬眉梢,“殿下不妨去问问?”
柳汴莫名其妙,勒着缰绳,掉转马头,“问就问。”
曹操只是一双眼睛淡淡笑着,不再说话,跟在柳汴身后。
柳汴停马。跳下来,将缰绳抛给曹操,然后提着裤腿下陇。曹操则在田头站着。
如今只是耕地,还没到播种的时候,茫茫大片全是裸露的泥土,因此不必过于小心脚下。
一个老人正佝偻着腰缓缓往前行着。
柳汴撵上前,跟在老翁身旁,道,“老伯,我想向您打听些之前官府买地收地的事。”
老翁只是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继续前行。
于是柳汴又问了一遍,老翁不再理会柳汴,垂头搭脑往前走。
就在柳汴不知道该如何办时,一个男声自他身后响起,“你找我爹什么事?”
柳汴回身,原来是另一条陇的人过来。对方头发草草扎着,身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但额头还是挂着细细的汗珠。胸前的布料上有明显勒过的痕迹。
柳汴茫然看了老翁一眼,又搓着手,尴尬笑道,“我想打听些之前官府买田收田的事。”
男人上下打量了柳汴一眼,用挂在脖颈的手巾擦擦脸,“这有什么好问的?”
“我是外来的。听闻当今圣上要修筑灵台,故而派人去买百姓手中土地,是有这回事吗?”
男人听了,不由冷笑一声,“是,派的好官,买的好地。”
柳汴眨眨眼,‘哦’了一声,好奇道,“此话怎讲?”
“有什么话讲?既然是做官的来,我们这些草民自然只能受着。好好的上等田生生被说成下等田,中间折了百多两不说,就是最后说定的十两,也不见踪影。也不知被谁贪了去。”
柳汴眉头紧皱,“如此空手套白狼,就无人管管么?”
“管?谁管?这本来就是官府的买卖,而且......”
男人先看了看四周,才对柳汴说,“我听说这次是皇帝派给张让去办的。张让是什么人?朝廷中的那些官老爷都得怵他几分,而且皇帝还叫他‘爹’这谁敢管?你若不愿意,直接寻个由头关进大狱里,这下家产没了暂且不说,连命......”
男人咧着嘴,用手横了下脖子,“都要丢了。”
“唉,你不知道。”他叹了口气,“哪回皇帝要修宫殿建筑,不得惹的多少人丢了性命,妻离子散的。”
柳汴敏感的抓住关键词,“照你这么说,还不止这一次?”
“怎么可能这一次。”男人说,“远的不说,就前几年的平乐馆。哪次不是从我们手中划拨土地?
我家的耕地,也是平乐馆那次收上去的。如今多少年了,园子都盖好了,这不还余下大片耕地?那园子刚建的时候要划多少地能没个数?
不知道又被哪些做官的私自扣下来。再让那些刚失了耕地没生计的农户给自己做佃户。如此又白得了一批租子。
唉,这次若皇帝只建个台子也用不了多少地,但听那些征地的官兵说,皇帝还打算给这台子配个院子,叫什么比……比龟园(筚圭苑)?也不知道怎么起了这么个名,是要和王八比寿么?
总之,不管寿不寿,多这一个园子,那征的地可就更没数了,我听说,为这事,已经闹出好十几条人命了。那也没法子,皇帝要办的事,死了也得办。人死账不死。”
柳汴听着,心中渐渐起火,最后一腔怒火憋在胸口,引得胸膛明显起伏,他紧咬下唇,呼呼的喘着气。
好啊,原来又是一场巧取豪夺,横征暴敛,用着公家的名,往私家里划利。
这事脱不掉又要和张让有关系。
张让是狗胆包天么!先是张奉吃了药材的回扣,如今又强占平民土地。大汉朝的王法让狗吃了吗!
柳汴闷闷的回到陇亩上,他见曹操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自己这张脸实在笑不出来,柳汴语气生硬,“你早就知道这里面的龌龊?”
“这没好瞒的。张让靠着陛下恩宠,私自敛财,早已是寻常事。之前倒有人参他,但......”
“但什么?”柳汴像是早就看透这俗掉牙的剧情,自问自答,“无非失败了而已。”
“不止如此。”曹操此刻的笑里像是夹着几分苦涩,“最后死了很多人。”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柳汴高声道。
话音落下,他又深深的看着这一片广阔天地中籍籍无名的农耕者,在田地中佝偻着身子蹒跚而行。
不知为何,这让他想到了在白马寺那些瑟缩挤堆,如几只潦倒的动物抱团取暖的患者。以及张奉口中轻描淡写的,那些为了混口饭吃,愿意混迹在患者里,不怕病死的落魄者。
这还是天子脚下啊。
不论是账目上的四万多两银子,还是这一望无际的田亩,甚至他不曾知晓的地方,都是生生从百姓身上抠下来的。
想到这些,他眼中瞬间就涌上了泪,眼眶酸涩无比。
他从没有见过这些场景。他生活在一个已经奔向小康的时代,更生活在城市中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里,不然他也不可能一毕业就有足够的后备力量,可以全身心的去准备考编。
原来乱世百姓如走狗,并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柳汴口中轻轻感叹,“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殿下打算怎么办?”曹操注视着柳汴的一举一动。
“去抓住张奉的把柄。”柳汴红着眼眶,猛地看向曹操,眼中带着几分凶狠,“这次,我要把他们都揪出来。”
既然百姓的私产与再多拨款都逃不掉克扣的结局,那就把这个作恶的人揪出来。
“马上就要到正旦了。”曹操长叹一声。
“这件事会在这之前办完么?”柳汴问。
“之前上报里说,病情不出几日便会除净。”曹操说,“动作须得快,不然张奉之后不会再买药材。”
“张奉应该会先将手里的这一批用完再去采买。他既然已经买下,干留着也无用,总归换不成钱财。”柳汴分析道,“如此算来,张奉只有最后一次采买药材的机会。”
“所以不能等疫病根除,不然到时无从考察。”曹操又添了句,“殿下若于心不忍,可扣下最后一批药材后,再另派人采买。”
柳汴点头,“只能如此......我只怕,如今将近正旦,若这两件事撞在一起......你也明白,一年之始,祭神赐胙,此皆大事。若都赶在父皇面前,恐父皇先会按下过后处理,这便给了张让斡旋的时间。
但若一直关押着张奉,平日还好,正旦必然是要和张让走动见面的,我又恐泄漏,张让提前有了准备去求父皇。这事,全在个急字,让张让措手不及,如此,才多了几分胜算。”
“如殿下所言。此事拖不得,久则生变。”曹操道,“事急从权。”
那就是赶在正旦之前。
“好。”
柳汴没有心情再继续游逛东郊。他上了马与曹操并辔打道回府。
路上,柳汴又似想到什么,道,“唤来曾对我说过张让手底下不干净,又说,若要查清楚张让到底贪了多少田亩,最好去洛阳东部的衙署去调取对应时间段大数目土地买卖的记录。这事......”
曹操立马明白过来,“臣愿为殿下分忧。”
柳汴暗暗松了口气,“那便麻烦孟德了。”
曹操笑着摇头。
他弯着的一双眼底藏着清冷,正静静注视着柳汴的侧脸。
他很好奇,若是这位初涉朝堂的皇子,知晓这件事之下的牵扯,是否还会如现在这般慷慨激昂的要将首恶严惩呢?
在宦海沉浮多年,他见过太多的人迫于一切外部因素,放弃了最初的自己。乃至于他,也是如此。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的帮着刘辩,只为看几日后,对方又该何去何从。
回了衙署,曹操便立马去办事。
如今将任务吩咐下去,柳汴顿感轻松,有人给自己打工的感觉真不错。
他两手一摊,如今是真正的无事可做。
在办公的小屋里坐了一会,实在无趣,于是想要出门去散步。
刚出屋门,懒腰伸到一半,只听一声清朗的声音唤他,“柳兄。”
柳汴手臂松了力道,他往旁边定眼一瞧,只见一人身着华服锦袍,宽袖博带,宽大衣袖用银色的护腕绑住,成了垂胡袖的样式,脑后束着的马尾微微晃动,束发的银环在阳光下璀璨非常。
对方大步自长廊下,笑吟吟的向他走来。衣摆若愉快又灵巧的燕子,翩然若飞。
这不是前两天半路遇见的有缘人么。
“刘兄?”柳汴微微挑眉,鹿眸略睁,“你怎么在这?这不是皇宫么?”
刘和已经走到他面前,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喜色,这情况就好像他乡遇故知。
“我刚进宫没几天。正想四处看看,正好想起上次你我交谈,你话里话外,倒像是处理疫病的官员,因此就问人打听,想来凑凑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这,这可真是缘分使然。”
“这话不错。”柳汴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怎么也压不住嘴角,“你是怎么进宫的?莫非也是进来做官的?”
“差不多吧。”刘和道,“陛下向我下了征辟诏,让我来做小皇子的伴读。”
柳汴一直扬着的嘴角一僵,他眨眨眼,垂下眸子,轻飘飘‘啊’了一声。
皇帝果真疼刘协啊,这些事都不用刘协自己上心,全都安排好了。不像他,为了要两个心仪的伴读,先是揽了这西郊的事,打算办的漂亮了,再向皇帝提出自己的要求。
皇子选伴读这事,皇后做不了主,全看皇帝。他又怕皇帝不同意,因此大费周章。
岂料刘协一出生就在罗马。
刘和......既然被灵帝选作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的伴读,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刘兄啊......”柳汴一直挂着脸上的笑,他对如今神采飞扬,十分兴奋的刘和道,“我觉得,我有个事得给你坦白一下。”
“什么事?”刘和注视着柳汴的眼睛,一副在认真听的样子。
“我......”柳汴顿了一下,“我叫刘辩,乃如今的......大皇子。”
不受宠的。他心里酸溜溜加了句补充。
说完后,他暗暗咽了口唾沫,握紧双拳,盯着对方的神情。
刘和还瞒对他胃口的,而且看样子武功还不错,完全就是他想要找的伴读理想型啊。其实如今这局面,他还挺想和对方做个朋友的。
但是他也明白,他是不受宠的嫡子。对方是未来可能被传给皇位的小皇子的伴读。
这怎么看,都是很尴尬敏感的身份。
出乎柳汴的意料。刘和并没有很意外。
他只是怔了一下,然后语气轻松道,“果真如此啊。”
柳汴懵了,“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之前你我分开后,我隐约猜的。”
刘和道,“身为大汉臣子,怎能不知皇子名讳?先时殿下猛然一说,臣未曾明了,但事后一想,便能想到关联。再者,臣来皇宫后,也曾听闻,是大皇子在住持西郊之事,如此,便又确信了一分。”
柳汴,“......”
好吧,没想到他的马甲在别人眼里就是个透明的塑料袋子。
造孽啊!!!这个会武艺又聪敏的孩子怎么就落到刘协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