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杀生丸当然不可能真的离开。

奈落伤成这样，又独自留在夜晚妖魔出没的山林里，怎么能让人放心。

如果搁在过去，明明是好心却被当面冷嘲热讽，说了那样难听的话，他就算不当场拔刀，也肯定会气得拂袖而去。但现在在人世与妖界游历得多了，看惯了种种生离死别、人情冷暖，心中便也渐渐开始明白，人们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往往不是一个意思，甚至很多时候，两者还会截然相反。如果一时迷糊没看清楚，那么有些事情错过便是错过，永远也补救不回来。

何况，认识奈落也不是一天两天，那个家伙虽然只是个半妖，可一旦心高气傲起来，比自己这个纯血大妖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一位活了几百年的大妖怪，自己怎么可能那么幼稚，因为一句话就赌气呢。而说到年龄……杀生丸忽然想起，奈落从真正诞生到现在，其实也不过才七十多年吧？就算作为半妖来说也实在太小了，犬夜叉的年龄都是他的好几倍，所以那家伙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子。

成年妖怪不跟小孩子计较。

杀生丸隐去身形，跃到高高的树梢上，想看看奈落赶走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但人类青年在发现杀生丸真的不见之后，好像反而愣了一下。东张西望片刻，确认白色大妖的身影不会再出现，脸上竟然流露出几丝失落和茫然，那样子倒让人想起被人遗弃在十字路口的猫。

“真的走了……”奈落低声喃喃自语，“走得可真快。”说完这句话，他轻吸一口气，收起一切神色，只抬头看向天空确认了一下方向，然后缓缓地、有些艰难地朝山下走去。

虽然这一晚的月色很是明亮，但对于人类的视觉来说，要在黑暗崎岖的山林里看清脚下的路，还是相当困难。杀生丸便低头目送着奈落跌跌撞撞拨开树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其中穿插行进。山路细窄而又蜿蜒，黑夜之中更难辨认，经常一不小心人就会走丢，一头扎进密密层层的灌木里。奈落整条手臂都被灼伤，本就疼得厉害，三番五次走错，被支棱出来的尖锐树枝戳到伤处，不由自主疼得低哼一声，但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低头仔细寻找路线，再走回正确的道路上去。

杀生丸一路悄悄地跟着，心中愈发地困惑——奈落故意恶言恶语气走自己，就是为了一个人狼狈又艰难地走路回去？像他那种从来不肯吃亏的家伙，怎么会做出这样奇怪的事情？

而且他的体力……跟得上吗？

刚想到这里，便见青年脚下一歪，似乎踩到滑动的石块，整个人险些摔倒。但他反应也还算快，及时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棵小树，勉勉强强又重新站直身体。杀生丸跟着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刚才奈落摔下去的一刻，自己竟然紧张到连呼吸都给忘了。

接着，奈落又开始前进，但似乎刚才还是不小心伤到了哪儿，动作变得更加迟缓，脚步也一瘸一拐的。没多久，就见他背靠着一块岩石，缓缓地坐下来，应该是体力耗尽了。

夜间风凉，对脆弱的人类而言，以这个样子呆在山里，用不了多久就肯定会生病。

算了，成年妖怪不跟小孩子计较。杀生丸终于没忍住，从树梢上跃下来，落到奈落身边：“……奈落。”

奈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如果不是没有力气，肯定整个人都会弹起来：“杀生丸！”他惊讶地低叫，“你怎么还在？！”

杀生丸淡淡道：“我不过想看看，你故意恶言恶语地气走我，自己留下来想做什么？”

奈落微微偏过脑袋：“……我哪有恶言恶语，明明说的全都是实话。我不过是事情办完了，于是打算回去而已。但我不想跟一个总是看我笑话的、令人讨厌的家伙一起回去，这个理由不行吗？”

杀生丸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显然奈落那句“令人讨厌”一丝一毫都没影响到他：“你自己能走得回去吗？”

“这不关你的事吧，杀生丸大人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多管闲事了？”奈落说道，随后他想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挂起过去常常会在他脸上出现的那种漫不经心又充满恶意的笑容，“还是说，杀生丸大人怀疑我又在谋划什么坏事，于是亲自过来监视？”

“你要是这么理解，也没什么关系。”杀生丸朝他伸出一只手，“但现在你非得跟我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一起回去不可。”

然而出乎意料，奈落抬头盯着他伸出的手，眼神竟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恐慌，仿佛那是什么要将他拖向深渊的恶鬼之手一般。看见那样的眼神，杀生丸一瞬间也迟疑了，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吗？为什么那家伙的反应会这么大？就算以前自己曾数次直接威胁到他的性命，奈落也永远会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绝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的弱势，可现在……

正在这时，奈落像是不知从那来的力气，一下子跳起来，扭头朝远离杀生丸的方向跑出去，一头扎进枝叶茂密的树林里。那种慌不择路的姿态，活像遇到天敌的小动物在逃命。

“奈落！”在这样漆黑危险的地方一路横冲直撞肯定不行，杀生丸赶紧跃过去，几步就抄到青年前面，伸臂一把捞住他，“别跑！”

奈落猝不及防，一头撞进杀生丸胸口。杀生丸还穿着战甲，这一下巨大的撞击感让他眼冒金星，等回过神来，只觉得腰上被一只臂膀勒得紧紧的，鼻端也溢来一股清清冷冷、如同初冬霜雪般的气味。他知道这是对方身上所特有的味道，很好闻，比过去的自己要好闻多了，像雪，却又似乎带着些温暖。接着，几缕晶亮的银发拂过眼前，轻轻的、软软的，一路延伸出去，也像是拂过了他心中的某个位置，蓦然间在那里点亮了什么。

他脑海里蹦出一个想法：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再也无法阻止了。

那种感情。

那种痛苦。

再也阻止不了了。

他再一次……坠下了深渊。

不知为什么，杀生丸感觉被自己小心抱着的身体忽然不再抵抗，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整个坍塌下去，软绵绵地靠在自己怀里。这反而让他愈发担忧，完全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想要碰一碰那片单薄、颤抖着的肩膀，却又错觉似乎只要自己碰上去，对方就会像什么脆弱的瓷器一样，哗啦哗啦地裂成碎片。

可怀中的人明明是奈落啊。

那个曾经拥有强大的□□和精神，无论怎么杀也杀不死的奈落。

他迟疑片刻，终于轻轻地把手搭到人类青年的背上，感觉手下身体微微一颤，他立刻不敢再动，仿佛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小心和温柔一般，轻声问：“……奈落？你还好吗？”

出乎意料地，奈落很快回答了他。

“一点也不好。”因为脑袋埋在胸前，奈落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你的铠甲……真硬。”

“抱歉。”杀生丸说，用妖术解除了铠甲，同时把奈落身子扶正，一手抬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脸上还好，没受损。”

奈落有点尴尬地把脸撇开，没再说话。

杀生丸低低地叹口气，将他横抱着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也不等回答，就毛皮一裹，直接跃上天空。

回到月守村的居所时，已经接近后半夜。所有来帮忙或者商讨对策的村人全都回到了各自的家里休息，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神乐、白夜和戈薇、犬夜叉夫妇还在守着——更准确地说，戈薇还在认认真真等待，但犬夜叉早就抱着刀蜷在一旁鼾声大作了。

看见杀生丸抱着奈落降落在院子中央，大家精神一振，全都迎了过来。然而杀生丸并没有把人直接放下地，还是用毛皮死死裹着，问神乐：“有没有治疗烧伤的药膏？”

神乐微微一愣，随后飞快点头：“有，有！谁烧伤了？”看看杀生丸浑身上下毫发无损，还是那么干净洁白，立刻反应过来，脸色一变，拉着白夜就飞跑去贮药间取。

杀生丸熟门熟路地把奈落送到了他自己的房间，找了个蒲团把人放上去，随后伸过手，想把自己借给他保暖的毛皮揭下来。谁知奈落居然从里面死死拽着，就是不肯松手，杀生丸只好将整团毛皮都从肩上扯下，全都塞给了他。奈落似乎也不是故意跟杀生丸抢东西，自从刚才嫌弃杀生丸的铠甲太硬之后，隔了这么长时间，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整个人都有点浑浑噩噩的，一直低垂着眼睛，像是个木偶傀儡一样盯着地板发呆。

这时，神乐和白夜把药膏拿了过来。戈薇拉着犬夜叉也在后面一路跟着，戈薇担心地问道：“伤到哪里了？严重吗？”

杀生丸接过药，低头打量一眼，又谨慎地嗅了嗅，才回答说：“手。”随后目光转向奈落，示意道，“伸过来。”

奈落没有反应。

杀生丸并没有生气，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安静地等他。奈落沉默了一会儿，见对方摆出一副自己不照做就不罢休的架势，这才拉开毛皮，把受伤的手臂递给他。

在场其他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整幅衣袖彻底烧没，本该雪白光洁的手臂上布满了焦痂和水泡，有些已经破溃，血液混着一些其它的液体不断渗出，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杀生丸皱眉，这情况比刚才还要严重得多，是某个家伙非但不肯及时降温，还非要带着伤在密林里乱跑的结果。

戈薇忍不住一手捂住嘴，紧张地道：“天哪，竟然这么严重！这个样子肯定要留下伤疤了！”

犬夜叉坐在一旁，虽然开始还一脸幸灾乐祸，但看到这样的伤，也沉默着不说话了。

神乐则愤怒地提高了声音：“是那个叫染谷的家伙干的！是不是？！他居然把哥哥给伤成这样……决不能让他好过！！！我们……”

杀生丸的神色十分平静：“不必问了。那些家伙已经全都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奈落的伤口，随后用小木片刮了一层药膏，帮他处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