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杀生丸杀人的样子很可怕。
奈落觉得以前自己与他敌对时都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曾经就算被彻底激怒，杀生丸在动手时也依旧保留着几分闲适与优雅。
但现在只有两个字能用来形容：凶、残。
如果换成四个字，那就是：凶、残、无、比。
尤其是他居然直接用爆碎牙一刀捅穿了染谷的肚子，作为高傲的大妖，杀生丸以前从来不屑于用这样的好刀去杀死区区一个人类的。于是就在那个法师和众多手下眼前，前一刻还猖狂无比的人类贵族痛苦地哀嚎，身体从伤口处开始一寸寸碎裂，鲜血就像从湿毛巾里拧出来的水一样，从皮肤的裂缝中疯狂往外喷涌，很快连他身上名贵的和服都被染成了彻底的红色。
在场的人类全都吓呆了，一个个发出恐惧到极点的惨叫，争先恐后地想从塌了半边的屋子里逃走。可妖力构成的风暴仿佛一道障壁，将他们全部拦在了里面，无论怎么撞击都纹丝不动。
这时染谷已经彻底不成人形，以扭曲的姿势瘫软在地上，还在微微地抽搐。白色的大妖似乎嫌那模样过于难看，袖子一挥，妖火呼地燃起，将他彻底烧成了灰烬。
法师回过头，见杀生丸处理完染谷，将目光扫向了他。虽然刚刚杀了一个人，但大妖身上没有沾上一丁点血迹，还是那么干净雪白，就像是某位踏月而来的神明一样，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不过对法师来说，如果非要以神明作比，那面前的肯定是死神。他只吓得两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依照多年除妖的本能战战兢兢地摸出一张符箓，颤着声音说道：“别……别过来！别过来！妖怪大人！求您饶了我吧！我是绝不敢冒犯您的！我向您道歉！我道歉！求求您——”
杀生丸冷冷打断他：“……饶了你？你说饶就饶？我杀生丸那么好说话吗？”
法师这才知道面前的妖怪名叫杀生丸——那是除妖师和巫女们口口相传，一定要尽量避开的几个强大妖怪之一。
“求您了！我……我今天也是被迫才……都怪那个贵族！那家伙罪大恶极！连无辜的小孩子都要谋害，也是他逼迫着我……我本来不愿意的！我发誓，我回去之后就洗手不干了！以后绝不会再跟妖怪过不去了！！我……”
他一边哀求，一边发现杀生丸将那把可怕的剑插回了腰上，满以为对方大概打算饶过自己，心里刚刚一喜，可紧接着杀生丸却抬起右手，指尖微微发光。
“你除不除妖，跟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
杀生丸依旧是那副冷冷的语气：“我刚才说过，你们都会死。因为你们伤了我的……”他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似乎有些迟疑该如何称呼，最后他说，“我的……同路之人。”
——同路之人。
奈落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跳得很快，完全不受控制。有那么一刻，他都怀疑那颗心脏彻底跳离了胸腔——虽然类似的事以前发生过，但现在他是人类，如果再发生，肯定会死。
染谷被杀死之后，他就没太注意杀生丸如何对付剩下的人类，只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袖，拼命地想着。转世之后的日子一直过得随意而浑噩，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他的胸膛之中还跳动着一颗心脏，他会说话、会动、会呼吸，他拥有着欲望，能体味到爱与恨，还有随之而来的痛苦。
手臂上被火焰灼伤的地方也跟着猛烈地疼痛起来，就像被生生扒掉一层皮。与此同时，胸口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充盈着、汹涌着，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那东西让他恐惧。
他其实早就知道，他与杀生丸之间已经远不止“同路之人”。
可是不要。
不要了。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映出过去的情景。在地念儿简陋的屋子里，自己手中拿着佛经的碎片，耐心地向三个满脸好奇的小姑娘解释其中的含义。
“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
若说尘世如网，则人生便如游鱼，自网而出，复又入网，不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原先的悲剧罢了。由此而后，苦厄不断，永失自由，永无绝期。
所以不要。
绝对不要。
停止。
可是如果能停得下来，过去他就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那样万劫不复的境地。那种感情自心底滋长而出，当初剜心割肉，想尽了办法都未能抑止住，如今也依旧无法做到。
身周依旧很热，奈落却感觉到刺骨的寒冷。自己闯入的哪里是张网啊，分明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好不容易爬出一道，满以为能就此得到解脱，可眼看着马上又要陷入另一道。恍惚间他看到自己正不断滑落，可无论怎么挣扎努力，都无法阻止向下的趋势。
不要。
他可是奈落啊，从强盗的欲望和群妖的恶念之中诞生的妖怪，他是绝不能爱上什么人的。
爱慕一个人的感觉太痛苦了。辗转磋磨、求而不得，每时每刻都仿佛将心脏置于业火之中灼烧。绝对不想再尝试一遍了。
可是杀生丸……杀生丸……
视野里一阵模糊跟着一阵清晰，大妖雪白的身影挡在前面，几乎没怎么动作，须臾间又除掉了几个持刀的武士。这时在场已经没有人类还能站着了。但奈落却觉得，对自己来说，似乎杀生丸比那些曾经凶恶地威胁过自己的人类都要更加危险。
不受控制地，身体像是突然感受到了某种极端的恐惧，不断颤抖起来。法咒禁制由于法师的死亡渐渐消散，在能够动弹的一瞬间，他颤抖着往后退去，就像遇到天敌的蜘蛛，惊慌失措地想找到安全的洞穴隐身。
杀生丸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轻舒口气，想着要赶紧帮奈落看看伤势。人类的烧伤处理起来一向很麻烦，记得以前铃煮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手背，小小一片伤，花了很长时间才痊愈。而现在奈落几乎整个右手手臂都遭到了严重的灼伤，那家伙的体质又虚弱无比，连风一吹都会倒，一个弄不好不知会出什么事。可回过头却发现，奈落不知怎么缩到了屋后的一角，而且还在一个劲后退，竟然像是想要离他远一点似的。
“奈落？”杀生丸有点疑惑，举步朝他走过去，“你的伤……”
还没说完，奈落忽然出声打断：“别过来。”
“什么？”
面前的人类青年不肯与他对视，也不肯解释，只低垂着脑袋微微摇了摇，披散的长发拂过衣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请不要过来，现在。”
杀生丸心中的疑惑扩大。“请”不要过来？那家伙什么时候对自己说话这么客气过？现在的奈落似乎很不正常。
杀生丸只好停住，有点小心地问：“到底怎么了？”
身为犬妖，即使在彻底的黑暗中也能看得十分清楚。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奈落如今的模样十分狼狈，衣服上布满了漆黑的焦痕，头发也烧焦了好几处，剩下的杂乱地揉成一团。衣袖整个烧没了，裸露的手臂一片红肿，有些地方的皮肉出现干燥的焦痂以及裂痕，甚至分离开来。杀生丸一看，就知道这种程度的烧伤相当严重，需要立刻想办法降温，否则伤害还会从表皮蔓延至皮肉深处。可是奈落……奈落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要合作的样子。
杀生丸站在那里，心里疑惑而又焦灼，正要再次出口询问，对面却忽然说道：“你为什么来？”
我为什么来？我不来的话，你现在已经死了。心里这么想，但说出口的确是：“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
“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突然出现，该不会……专程来看我的笑话的吧？”
杀生丸微微一怔，随即皱紧了眉头。奈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他说话了，这语气陌生而又熟悉，让人恍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半妖，连言语之中都扎满了淬毒的尖刺，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着真实的恶意。
“是吧，那个叫奈落的低贱而又卑劣的家伙，每次不管怎么绞尽脑汁地策划阴谋诡计，最后无一不是落得惨败的下场，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怎么样，这样一想，是不是很得意？”
“有什么好得意的？”杀生丸冷冷地打断他，“难道你的笑话我以前看的还不够多？”
“……！”明明是奈落先出口伤人，可现在他自己却好像反而被气到了。青年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浑身上下都开始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说得没错，我在你面前……还真是屡屡失败。”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既然看够了，是不是可以请你滚开？！现在、立刻！给我滚开！！”
杀生丸没有回答。
奈落话一出口，心底就跟着一颤，说不清究竟是后悔还是害怕。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跟他说话了，杀生丸那种性格高傲的大妖，遇到这样无礼的言论，肯定会十分生气吧？
快点生气、快点生气、快点生气。
赶紧拂袖而去，再也不要搭理自己了。或者干脆一个忍不住，把自己一剑杀了……也是可以的。
他心底这样想着，浑身紧绷，垂着头等待对方的裁决。可等了半天，杀生丸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四周一片安静，一阵冷风拂过树梢，枝叶拍击，响起沙沙的声音。脚边还有未燃尽的木料，火星熄灭，偶尔炸起“噼啪”的细响。
太安静了。怎么这么安静。
奈落抬起头，面前空无一人。
杀生丸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作者的怒吼：奈，你的！情商！真的！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