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奈落很火大。如果他最后真的死了，一定是倒霉死的。

明明算计得好好的，以自己本身的妖力，再加上之前从杀生丸那儿借来的力量，对付区区一帮人类不成问题——就算那个叫染谷的还有两手功夫，但他也只是个人类，是人类就好对付。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居然闯进来一个过路的法师。

天知道，这周围一带明明已经好几年没有巫女或者法师之类的光临了，为什么会偏偏赶在今天！赶在今天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偏偏经过这里！

山林深处的秘密据点里，被斩断的蛛丝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地，间或夹杂着被勒死的武士或家仆的尸体。法师身披袈裟，神情庄严地吟诵着法咒，手中的念珠隐隐发光，强大的咒力向对面的青年压过去。青年几乎已经被他逼至墙角，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额角也沁出点点细汗。但他根本不肯受制，勉力抬起手，几缕新的蛛丝从袖中飞出来，但还未碰到对方，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殷红的眼眸中流露出恼火和不甘。

啧，竟然还有两下子。如果在以前，对付这种家伙根本不在话下，然而……

“法师大人！”被称作染谷的年轻贵族站在法师身后，手中的剑早被打落，衣服也擦破好几处，一脸的心有余悸，“拜托您了！赶紧除掉这个邪恶的妖怪！我这里一半的人手都折在他那些恶心的蜘蛛丝上了！！！”

法师点点头，盯着奈落的眼神十分警惕：“大人放心，除妖降魔乃我辈之己任，必定不会容他继续害人！”

“害人？”他对面的青年闻言，冷冷笑了一下，“法师大人，如果非要说害人的话，您不妨问问您身边这位，到底是谁图谋不轨，害人在先的？”

法师微微一愣，看向身旁。染谷生怕他倒戈，赶紧大声反驳道：“别听那妖怪胡言乱语！他不过因为打不过您，现在要设法扰乱您的心绪罢了！”

法师点点头，目光重新转向奈落：“我不管人类的事，但绝不能容许妖怪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哦？不管人类的事？即使那个人类罪大恶极，正在计划杀死无辜的小孩子，谋夺孩子的城池和财产，您也坚决视而不见？”

“我……”法师迟疑片刻，咬了咬牙，“先除妖怪！”

三张萦绕着咒力光芒的除妖符倏忽飞出，直直扑向奈落。奈落被压制得妖力尽失，身子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虽见除妖符直扑面门，却无力躲避。“扑扑”几声，那些符箓无一落空，全部贴上了他的胸膛。大家都以为这下那妖怪必定要惨叫出声，痛苦挣扎，然后被消灭得连渣都不剩。哪知三枚除妖符闪烁一阵，竟然就像蜡烛熄灭了一样，光芒渐渐消失，最后晃晃悠悠飘落在地，与废弃的碎纸片也没什么区别。

法师震惊了：“为……为什么？为什么除妖符竟然失效了？！你究竟是什么妖怪？！”

奈落轻舒一口气，实在有些脱力，便背靠着墙一点一点滑落到地板上，扬起头朝他露出笑容：“您的除妖符当然不会奏效，因为它是用来对付妖怪，而不是用来杀人的。”

“杀人？！你的意思是……？”

“我是人类啊。”

“不可能！！既然是人类，为什么能像妖怪一样使用妖术！”

“……”奈落没有直接回答，又换了个话题，口气诱哄般地说，“法师大人，不管我是什么，对您来说恐怕都不重要了。因为您今天很可能根本走不出这所屋子。”

“你在威胁我？”

“当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看看您身边的那位染谷大人，刚才我可是把他所犯下的罪行全部向您透露了，您觉得等除掉我之后，他还会容许您把此事宣扬出去吗？”

“哼……不愧是妖怪，果然很能惑乱人心！”法师虽然口中斥责，但明显气势弱了下来，不由自主朝旁瞟了一眼。

染谷立刻警觉，连忙绽开一个笑容，小心把刚刚拾起的剑拿远了一些：“法师大人，您清楚就好。这妖怪胡说八道的本事很厉害，千万不要相信他！”

法师点点头，一面念着法咒，继续把奈落压制在面前由法力构成的禁制里，一面思考着消灭这个妖怪的方法，既然除妖符起不了作用，那还能使用别的什么法宝吗……？

他全神贯注地陷入思索，染谷也紧张地关注着面前的情况，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身后，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是刚才就已经死去的、将奈落带来此处的不死原城卫士统领。

奈落刚来到这里就杀掉了他——既然领路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么留着也就没用了。无数的蛛丝从他身上穿体而出，那家伙整个人就像艺人手里的傀儡一样被挂在了半空，鲜血淅淅沥沥沿着垂落的蛛丝往下淌——这骇人的场景让染谷手下不少武士吓破了胆，也因此奈落一开始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极其迅速地除掉了染谷手下一半的人。然而自从那个法师出现，情势就立刻出现了扭转。

奈落恼火地咬咬牙，相比于直接杀人，以蛛丝来操纵尸体对妖力的消耗要大得多，但如今一切已经超出控制，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要让那个统领从背后安静地、小心地下一刀，无论是法师还是染谷，两个中除掉一个，剩下的就好办了。

因此，慢慢地、慢慢地过来吧——

不要惊动他们，把刀拔出来吧——

轻一点，小心一点，瞄准后心——

很好，马上就——

一阵忽如其来的剧痛击中了他，就像被一支利箭直直穿透了心脏。妖力的消耗激起体内毒性的反噬，剧烈的疼痛以胸口为起点，向浑身上下辐射状散开。他忍不住闷哼出声，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朝下直直坠去。

几乎同时，“当啷！”统领手中的剑重重摔落在地，他整个人也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再次以活人绝不可能做到的扭曲姿态趴在了地上。直到这时，法师和染谷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混账！你这个阴险的妖怪！”染谷先是惊得脸色惨白，随后又出离愤怒起来。

奈落只淡淡叹了口气：“真是不巧，只差一点就……”

染谷大叫：“你凭什么插手不死原城的事？！我告诉你，这座城是我的！它本来就应该是我的！不死原凉生那个废物！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一个残废有什么资格站上城主的位置？当初老城主是属意我的！他原本是想把这座城给我的！我可是本家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结果没想到那老家伙会死得那么突然，不死原凉生还奇迹般地康复了！如果不是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我也不会容他得意那么久……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都是因为你这个妖怪！你在中间横插一手，把不死原凉生推上城主的宝座，然后又助他安抚家臣、稳固地位！甚至在他好不容易死了之后，你还企图按照他的意思，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当做继承人扶起来！哼，不过区区一只妖怪而已！今天既然你自投罗网，还让我损失了一大批人手，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奈落被体内猛烈发作的剧毒折腾得七荤八素，耳朵里一阵阵的嗡鸣，听声音也一阵模糊一阵清楚。见染谷对他怒吼，勉强听清了个七八分，心里说道要糟，但脸上依旧摆出那副满不在乎的笑意：“怎么，大人觉得自己先前对我很客气吗？”

染谷略微冷静下来，又开始冷笑：“你觉得呢？不过在给你一个痛苦的死法之前，我还是要问问，那个孩子究竟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奈落叹了口气：“到底要说几遍，我是真的不知道。”

“说谎。”

“唉，你不信就算了。”

“嗤啦——”明亮的火光自空中一闪划过，什么东西摔到身边的地板上。奈落微微一怔，才看到那是一支刚从墙上摘下的火把。这所被当做据点的房屋全是用木板搭建的，又正是初春干燥的季节，火把一丢上去，熊熊烈火一下子腾了起来，引燃了铺在地上的草垫和织物，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蛛丝——他的蛛丝一向很不耐火！

法师脸色一变：“染谷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染谷冷冷说道：“反正这地方也不会继续使用了，不如一把火烧了方便。”他微微一顿，抬眼望向歪倒在对面地板上，似乎再也无力站起的青年，“除妖的法子伤不了他，但似乎杀人的法子却十分奏效呢。一看见火，脸白成那个样子，看来是真的害怕了。”

奈落勉力抬起头：“怎么，大人决定要烧死我？”

“我可没有要烧你，难道不是你自己坐在那里不肯起来吗？”

火势一路蔓延到身边，但因为咒力压制，手脚都动弹不得，根本避无可避。便只能眼看着烈火一点点如蛇般舔上衣袖，织物飞快地坍塌皱缩，他咬紧牙关，做好了忍痛的准备——他一向最善于忍痛。果然下一瞬间，手臂上燃起剧烈的灼烧，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忽然重重地吸了口气，可又觉得根本喘不上来，胸口像被什么紧紧地压迫着——那是来自于诞生之初，深埋在记忆中的恐惧……

身前身后全被火焰所包围，焦糊的气味盈满了鼻腔，没有任何退路。似曾相识的场景，明明不是他的记忆，可此刻却来得如此清晰和真切。

从此之后，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法做到，再也没有任何行动的自由，生与死全都寄托在他人的慈悲心上。

漆黑、阴冷、长满杂草的山洞。

巫女美丽柔和的侧脸。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脸就像摔碎的瓷器一样，忽然碎裂成无数多片，星星点点，在记忆的迷雾中消失不见。

不会有了。那样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是他亲手杀死了她。

所以，他不会得到拯救。他不应该得到拯救。

他将一直徘徊在那片阴冷与黑暗之中，直到消亡……

恍惚间，耳边仍隐约响起染谷的声音：“你如果老实交代，也可以换个死法。”

法师却迟疑道：“明明是普通的火，却能起作用……那家伙难道真是人类？”

两人似乎开始争论些什么，可声音渐渐模糊，什么也听不见了。

奈落忽然觉得，如果自己真的得知了那个地址，现在一定就说出来了。因此当初弥勒要向他吐露时，立刻就制止了对方。果然最了解自己的还是自己啊。

不过，现在要是随便编点什么骗骗人，也是可以的。如果说了，染谷肯定会立刻杀他灭口……但那或许是件好事也说不定。不如就这样死去吧，不要再挣扎了。其实明明知道，想见的人已经哪儿都没有，绝对不可能再见到了。

不如就这样死去吧。然后，也不要再以任何的方式……复活了。

火势沿着衣袖一路蔓延，披散半肩的漆黑长发也冒出了焦糊的烟气。

他闭上眼睛，希望在死亡降临前保持最后一丝体面，可忽然由远及近，响起一声愤怒的低喝：“给我住手！”

强大的妖力挟裹狂风，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突袭而来，呼呼风声中，火势被瞬间扑灭，而那座原本就十分简陋的木屋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撞击，也坍塌了一半，可怕的巨响夹杂着烟尘，让人错觉仿佛连天地都在一瞬间崩裂。

直过了好一会儿，屋里的人才睁开眼睛。只见屋顶上破开了一个大洞，雪白的月色从破洞中流泻下来，像水银般铺满了一地，也洒落在站在屋子中央的一道雪白身影上。

那身影比月色更白，像是用深冬最寒冷的冰雕成的，可浑身上下又满溢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杀生丸。

奈落愣住，盯着拦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大脑出现一瞬间的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心脏却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重重震颤。手臂上的灼痛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他只顾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

那是他曾经所见过的最强大、完美、美丽的大妖，他一度万般憧憬的模样。甚至不惜百般谋划、冒着绝大的风险，也要将对方吞食入腹。所以被厌恶、仇恨、鄙夷也是理所当然。

可现在那只大妖却站在身前，以后背朝向他，手中的剑直直指着对面，呈现出全然的保护姿势。

被剑尖指着的法师脸色惨白，身体恐惧地向后缩：“如此强大的妖力……糟糕，真糟糕！怎么会遇到这种程度的妖怪！”

染谷虽然本能地觉得不妙，但并不像法师那样对妖力敏锐，还勉强壮着胆子大声问：“你究竟是谁？！竟敢在此碍我的事！！”

白色的大妖唇角上翘，弯起一个冰凉而优雅的笑。

“我是谁？这种问题没有必要报给你们知道。”

“什么？”

“你们会死。现在。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