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此刻，他们正身处于村子里随便找到的一所空屋里。

银亮的弯针勾着细细的蛛丝，在血肉里灵活地穿插，将开裂的皮肉一点点聚拢在一起。

弥勒大体听说了受伤的经过，只盯着看了几眼，就觉得牙根一阵发酸，背后也直冒鸡皮疙瘩。虽然奈落一声不吭，动作也很迅速，但光想想，就觉得一定很疼。

说起来，那个家伙转世之前就能强行把心脏从身体里分离出去，转世之后又面不改色地给自己缝脖子……能做出这样的事，还真是个对自己异常严苛的人哪！

弥勒看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样缝来缝去肯定不是长久之计，爆碎牙造成的伤害会沿着伤口不断蔓延，总有一天会再也缝不起来的……到那时候要怎么办？”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道冷厉的目光射了过来。弥勒后背一凉，赶紧朝目光来处看去，瞥见杀生丸正捧着一面镜子坐在奈落对面，无声地把脸转向了一旁。虽然只有一瞬，也足够他看清对方的表情。

这位大妖怪很少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大多数时候都总是摆上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不过如果有人与他长期相处，就会神奇地习得从那种“面无表情”里解读出各种情绪的技能。以前铃还在的时候，就常常负责在他们与杀生丸之间进行“翻译”，后来能担任这种工作的就只剩下了邪见，而且他们发现那只绿色小妖怪竟然比铃更擅长这件事……而现在，弥勒发现自己竟然也冒出了这种解读能力——因为他看到杀生丸冰冷平静的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字：闭、嘴。

法师一向从善如流。

过不多时，缝合工作就完成了。伤口周围多出两排细密的针脚，终于不再有血水往外渗了。奈落将弯针放在一旁，从怀里摸出绷带和药膏，正要给自己包扎，手里的东西就被人接了过去。

“把头发拨开，”杀生丸低声说，“我来。”

奈落嗯了一声，便按照他所说，把自己海藻般浓密蜷曲的长发拨到肩后固定住，然后就乖乖坐着不动了。杀生丸凑近一些，用小竹片沾了些药膏，轻轻抹在了他的伤口上。

弥勒有些惊讶，看这两个家伙的默契程度，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奈落微微仰着脑袋，任由杀生丸在自己脖子周围摆弄，余光瞥见弥勒的神情，先是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随即像想起什么，眼睛一弯，忽而笑了：“其实法师大人说的也没错。”

弥勒一愣：“什么？”他一看奈落露出这种狐狸般的狡黠表情，就直觉地紧张，连思维都迟钝了几分。

奈落说：“人嘛，总有一天要死的。”

弥勒很震惊：“你怎么能这么淡定？！”

“反正着急也没有用。”奈落的语气透着一股满不在乎，“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好好地计划一下，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要怎么把重要的事情完成。”

“重要的事……”弥勒疑惑地看着他，忽而恍然大悟，一拳重重击向掌心，“你终于也要找女人生孩子了吗？！”

奈落：“……”

杀生丸：“……”

一瞬间，弥勒发现对面两人表情都很奇异，尴尬地摸摸鼻子：“呃，我猜错了？”

奈落轻咳两声：“……生孩子？我对那种事可没有什么执念。”

杀生丸手里的动作一顿，冷不丁开口：“真的？”

奈落：“……”

你这条可恶的狗，为什么总是拆我的台。

正要凶狠地瞪过去，杀生丸却把他下巴往上一抬：“别乱动。”

奈落：“……”

是是是。

弥勒也不敢说话了，小心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空气里弥漫着一阵尴尬的沉默。

过了片刻，奈落又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法师大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弥勒立刻竖起耳朵：“什么事？”

奈落似乎有些迟疑，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原本找珊瑚、琥珀他们更合适，但自从这次不死原城的任务出事，我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思来想去，法师大人或许会愿意施以援手。”

奈落的措辞用得很客气，弄得弥勒甚至受宠若惊起来。但委托人毕竟是奈落，因此他没有马上答应，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先说说看？”

奈落点点头，说道：“这次我与杀生丸大人进入冥道，找到凉生城主后，除了询问他此次遇袭的凶手之外，还商量了往后不死原城应该如何安排的事情。城主大人尚未娶亲，也没有子嗣，因此我们曾经考虑过在他亲族之中寻找适合的孩子接到身边，作为继承人来培养。前一段时间，这个孩子真的找到了，但还未来得及派人去接，城主就出了事。现在不死原城里人心浮动，很多事情尚未安定下来，心怀不轨者不在少数。如果贸然大张旗鼓地让这孩子露面，恐怕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生命危险也有可能。……因此，我想劳驾法师大人出面，先秘密地把人送走，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等城中一切安定了，再接回来继承城主之位。”

听到是这样一件事，弥勒立刻毫不犹豫地拍胸脯答应了：“这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赶紧站了起来，摩拳擦掌准备出发了，“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事不宜迟，我马上去接！等安顿好了，我就把地址告诉……”

“等等。”话说了一半，奈落立刻打断了，“法师大人自己去办就好，至于具体把那孩子安顿在何处，就不必让我知道了。”

弥勒一愣：“这么重要的事，竟然全部都委托给我……原来你这么信任我的吗！”

奈落摇摇头，朝他笑了笑：“法师大人的为人品性，我大致还是有把握的。至于信任……与其说信任法师大人，倒不如说，我不怎么信任我自己。”

这话是什么意思？弥勒听得一头雾水，还要再问，奈落已经从怀里摸出一只信封递了过去：“信封里已写明那个孩子的姓名、身份与目前居所。城主生前已经与其亲属商量妥当，法师大人到了那里，只须向他们言明来意，把人带走就行了。”

弥勒只好把信封接过来，拆开看了一眼内容，随即点点头收好。离去之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杀生丸一眼。白色的大妖正全神贯注地将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在奈落的伤口上，就好像手里做着的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其它的一切都丝毫不能打扰他。只有在奈落说话动作改变了姿势时，才会皱着眉嘀咕一句“别动”，伸手重新把人扳回去。

法师快步出了屋子，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外。

直到这时，杀生丸才停住动作，蹙眉打量了一下，似乎觉得包扎得还算满意，这才撤开手坐了回去。奈落觉得他盯着自己神情有异，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杀生丸说：“你刚才说，‘不信任自己’是什么意思？”

“不信任自己，就是不信任自己咯。”

“……”杀生丸听他这么说，少见地有些迟疑，沉默了一阵，才又问道，“那些触手和瘴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奈落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问这个，表情不太高兴，只说：“你鼻子那么灵，自然能闻得出来，干什么还要问我？”

杀生丸：“我确实闻到了你的味道……不是什么别的相似的妖怪，那确确实实就是你。你曾经身为半妖时的味道，我记得很清楚，不会有错。”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搞不好是我又筹划了什么阴谋诡计，想把你们这一窝大狗小狗一网打尽，全都送去见阎王呢？”

杀生丸又不说话了。他不说话，奈落不知为什么又有点紧张，刚才还放心大胆地口出狂言，现在却又心虚起来：“……怎么，生气了吗？打算杀了我吗？”

“不。”杀生丸说，“不过，你为什么总是撺掇别人杀了你？”

“……胡说，我哪有。”

“当然有。珊瑚那时候有，不死原城主的时候有，刚才又有。”

“……”

“奈落，”杀生丸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语气十分认真，“……我想听你的解释。”

“如果我不给你解释，你会不会生气杀了我？”

“……奈落。”伴随着叹气。

奈落看了看他，神情很不自在，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只是忽然发现，也许我的转世并不是什么巧合。”

杀生丸点点头。

奈落又说：“过去，我虽然只是半妖，却拥有比绝大多数妖怪都强大得多的再生能力。除了灵力纯净的巫女，几乎没有谁能真正杀死我。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剩下一点点残肢，就可以慢慢生长回来。……就算被吃掉了，也是如此，我反而可以从内部，一点一点地把对方彻底吞噬……”

杀生丸跟着忍不住回忆起来，似乎所有曾经试图吃掉奈落的妖怪，比如铁鸡、溶命树，还有赤子，确实没一个能有好下场的。

“但有件事我一直没想过，如果吃掉了我的，是脆弱的人类呢？”

作者有话要说：声明：我很讨厌“留爪”，请勿再留，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