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紫黑色的浓雾在眼前流动，几丈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虽然时间正值午后，整座村落却如同陷入了深夜，从前到后寂静无比，听不到一丁点儿人类的动静。

杀生丸是擅毒的大妖，遍布周围的瘴气对其它生物而言是瞬间毙命的剧毒，他却能在其中穿梭自如。当下的情形太过古怪，他皱着眉头，不时抬头轻嗅，随后带着身后两人朝瘴气最浓最厚的源头处走去。

半途中弥勒脚下忽然被什么一绊，他踉跄两步，不小心把那东西给踢出去，还在地上滚了两圈，低头一看，差点儿整个人跳起来：“哇！”

奈落正心事重重地想着事情，冷不丁背后有人这么一叫，他也吓了一跳，瞥眼看过去，那东西还在骨碌骨碌地往前滚，分明是个还挂着几丝黏腻血肉的骷髅头。

弥勒赶紧把脚从地上倒伏的尸体旁挪开，那尸体现在脖子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半截颈椎骨。他心虚地轻咳两声，反复念诵了几句佛家偈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可不是故意的，你千万不要怪罪我……反正你死都已经死了，脑袋也用不着了，踢两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村子里的人大约也都遭遇了同样的下场，他们一路上又看到好几具死状相似的尸体，其中还有一对应该是母子，大一些的把小一些的紧紧抱在了怀里，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势。只可惜，这种保护没有丝毫作用。他们浑身上下的皮肉都几乎被腐蚀殆尽，只剩下头顶的毛发和骨缝之间的少许血肉，看上去血淋淋的。

奈落知道这是短时间内被淹没在大量的瘴气里所导致的结果，以前见到过的太多了。虽然说他一向不喜欢沾血，但真正算起来，死在他手里的人也可以说是不计其数——当年整个人见城里的人全都是这么死的。

说实话，那时候他本来没打算那么快杀了那些人，还想再以人类城主的身份多盘桓一段日子的，但后来实在被追杀得太紧了，三番五次被倒逼到家门口——于是放瘴气的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再后来，他就不那么喜欢在那座城里呆着了，毕竟随便推开哪扇门，迎面就能有两具腐尸倒下来，这种居住环境就算是个妖怪也受不了。

啧，真是对不起阴刀。

神乐一天到晚喜欢往外面跑，也确实情有可原。

他的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地飘着各种思绪，忽然袖子被轻轻一扯。杀生丸抬眼望着瘴气深处一团漆黑的地方，脸色凝重地说：“……前面有活物。”

弥勒也上前两步，手搭凉棚努力朝那个方向看，可他毕竟肉体凡胎，根本什么都捕捉不到：“活物？人类？还是妖怪？”

奈落笑吟吟地接口：“可能不是人类吧？”

杀生丸没有说话，只略微伏底身体，右手虚握成爪，呈现出一个戒备的姿态。半晌，他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来了！”

前方忽然风声作响，翻滚的瘴气蓦地朝两旁一分，一条硕大无比的黑影像是高昂着头颅的巨蛇，朝他们猛抽下来，与杀生丸莹绿色的光鞭迎面相撞，随后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一瞬间，三人都看得分明，那东西哪里是什么巨蛇，那分明是一根又粗又长、倒生着无数骨刺的触手。

奈落脸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盯着那根触手，神情一连变换了好几轮，最后停留在某种山雨欲来的阴鸷上。

但此时情况紧迫，便谁也没有注意他。弥勒赶忙掏出一把引雷符，一面低声念咒一面丢了出去，一时间雷光大盛，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触手连连受击，动作也迟钝了很多，被光鞭干脆利落地连根扯断，“啪嗒”摔在地上，蠕动两下，就软了下去。

弥勒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吓我一跳！不过好像还不难对付。”

但杀生丸却没有丝毫松懈，只依旧死死盯着黑暗深处，说道：“还有。”

“诶？！”

说话间，又有两道一模一样的黑影破开瘴气，朝他们扑袭而下。这一次虽然也是触手，却没有生着骨刺，而是长满了碧绿的叶子，像是植物的枝条与藤蔓，比刚才更为灵活，还能不断生出新的分枝。

不过还没到跟前，光鞭迎上，又将它们扯碎甩在了一边。

与此同时，弥勒大叫一声，整个人向后栽倒。他的腿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从瘴气中伸出来的东西给缠住了，那东西像是某种软体动物的腕足，五彩斑斓，柔软滑腻，底部还生着一个个吸盘。弥勒差点被它们整个人卷走，吓得拍了一大把引火符。

熊熊火光燃了起来，一下子空气里的味道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杀生丸皱了皱眉，奈落的脸色也很不好，弥勒却觉得自己似乎有点……饿。

弥勒：“感觉可以吃。”

奈落：“请。”

弥勒当然不敢，他想象着那些触手进到自己肚子里，可能会生根发芽破体而出，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奈落皮笑肉不笑：“……可能不是人类吧。”

“喂！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

奈落哼了一声：“我讨厌烤肉，我要把它永远剔出我的食物名单。还有烤八爪鱼也是。”

杀生丸忽然开口：“站稳。”

其余两人都微微一愣，大妖低喝一声，身周腾起强大的妖气，围绕着他不断翻卷，最后成为冲天而起的巨大旋风。杀生丸的长发和衣摆不断在风中翻飞，奈落和弥勒也差点被吹得东倒西歪，而铺天盖地的瘴气也被这强劲的旋风卷了进去，前方出现了一瞬间的空档，他们终于看清那些触手和瘴气的源头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肉团。

就像是把无数人类的身体分拆开来，搅成一团，又用强力胶水胡乱地黏了回去似的，□□的手、脚、肢体、脑袋和躯干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而且它们竟然还像是活着的，不时地痉挛、扭绞，朝四周抓挠。有几个脑袋也露在外面，眼睛半睁着，表情也痛苦地扭曲着，看到弥勒他们，从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嘴巴跟着张大，不过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肉团的最底部，白花花的人类血肉之间，似乎还混有牛的弯角和一只蹄子。

这时，又有新的触手从肉团里钻了出来，它似乎没有视力，只能像蛇一样蜿蜒着朝四周探索，随后它碰到了一具倒在角落里的尸体，就像找到了食物似的，飞快地把它卷起来，拉扯回了肉团。于是就在他们面前，那具尸体被分拆开来，成为胡乱纠缠的肢体中新的组成部分。

法师被这情景给惊得差点吐出来。

奈落脸色铁青，从旁边扯住杀生丸的袖子。“用爆碎牙。”他说，眉毛厌恶地皱着，“那些东西能再生。”

脚边被砍断的那几根触手，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微微蠕动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杀生丸似乎很少使用爆碎牙，大部分战斗都尽量用爪子解决。他无声地瞥了奈落一眼，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最后还是缓缓拔出了剑。

肉团似乎感应到危险，那些人类肢体一阵蠕动，竟然配合着撑在地上，前后扒弄，朝他们缓缓滚了过来，一副想要把他们压死的架势。碰到被砍断的触手，又迅速地接合了回去，重新挥舞着发动起攻击。

不过这种几乎一切行动都依靠本能，还没生出自我意识的怪物，在被列为当世最强者之一的大妖怪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明灿的光芒冲天而起，光芒消散之后，地上留下长长的焦痕，那个肉团连同几乎半个村落一起，都彻底消失在了世界上。

除掉源头之后，原先浓厚如盖的瘴气也一点点被风吹散，阳光再一次洒落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弥勒惆怅地朝周围打量，能想象在发生惨祸之前，这座村落里的人们原本应该正在忙碌着一天的工作，煮饭的煮饭，劳作的劳作，而孩子们则欢笑着跑来跑去，可现在一间间房屋还安静地立着，人们却全都消失了，运气不好的，甚至连尸体都没能留下来。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下好了，怪物除掉了，可人全都死了，生子灵药的线索也断了。”

奈落站在他身边不远处，已经把防毒面具从脸上摘了下来。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太好，微垂着脑袋，低声接口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种药究竟是什么，猜都能猜到。”

没什么大不了的？弥勒微微一愣，死了那么多人，也无所谓吗？果然就算转世，奈落也还是奈落啊。不过要求也不能太高，他只要不害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吧……

他清理了一下思绪：“所以，到底……诶！”正要进一步询问，目光忽然定在面前青年的衣领上，低低叫出了声，“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奈落有点莫名其妙，顺着对方的目光摸到自己颈侧，忽然触到一片湿热黏腻。

大约刚才心思不在这里，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竟也一直没意识到。直到经弥勒提醒，这才感觉到有刺痛一阵阵传来。奈落搓了搓手上沾染的血迹，转而伸手捂住脖子，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没事。”

“喂，可是……”

“旧伤而已，等回去再处理……”

还没说完，身侧已多了一人。杀生丸皱着眉头，握住他捂伤口的手，想要拉开看看情况。如果在平时，奈落倒也无所谓，但现在当着第三个人的面，他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别扭起来。

“干什么！”

“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

“我看看！”

“啧。”

无论如何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肯定拗不过实力强悍的大妖。杀生丸将伤口处被血水浸透的绷带略微拉开，垂眸看了一眼，随即脸色严峻下来，向他下令：“……现在处理。”

“喂，根本用不着……”

“快点！”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