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杀生丸再次开辟冥道，带着奈落从狭长的裂缝中跳出来，回到了人间。

他们离去的时候还是深夜，此刻回来，时间已到了第二天中午。明灿的太阳高高悬在头顶，把整片树林照得一览无余。不死原城的人已经赶来了，满地七零八落的尸首也收殓了大半，剩下的一些正被人仔细拼合辨认，然后用草席包裹着抬到了车上。

弥勒看到他们，赶紧快步迎上来：“你们回来了？见到不死原城主了吗？”

杀生丸无声地点点头。奈落环视一周众人忙碌的景象，问道：“已经叫人来收殓了？”

“对，我们同时通知了不死原城和除妖师的村落，收尸这种事，不是越快越好吗？除妖师死的人不多，收殓起来也快。不过不死原城就要麻烦得多了，毕竟连他们的城主都……”说到这里，弥勒忽然想起什么，眼睛看向奈落，神色透着点尴尬，“呃，对了，昨天晚上珊瑚他们情绪不太好，对你出言不逊，你不要放在心上。”

奈落这时才注意到并没看到那姐弟俩，微微挑起眉毛：“人呢？”

“陪着除妖师村落来收殓的队伍一起回去了……他们这会儿还是不太冷静，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他们留在这里太长时间比较好。”

弥勒的话说得很委婉，哪里是不想让珊瑚姐弟留在这里太长时间呢？根本是不想让他们与奈落过多接触继续受刺激才对。说实话，那俩姐弟究竟什么态度，奈落可一点都不在乎，不过弥勒在这其中的态度倒很有趣。虽然说这位法师以前与他也有世仇，但此时却好像无所谓的样子，非但能冷静理智地与他讨论事情，甚至还带着几分面对“自己人”般的信任。

“也许他们并非出言不逊，反倒是一语言中，我真是最后的罪魁祸首呢？” 奈落嘴角漫上一丝挑衅的笑，看向弥勒，“怎么，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法师大人？”

“我嘛……我倒真不觉得是你。”

“哦？为什么？……该不会也是因为‘相信杀生丸大人’这种愚蠢的理由？”奈落瞥了一眼身后某只白色的大妖，对方沉默不语，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又偏偏莫名其妙地流露出几分无辜。

“怎么说呢？”弥勒苦恼地挠挠后脑勺，思索怎么把话说得好听一点，“如果真像珊瑚说的那样，你觊觎不死原城主的权柄……那你最开始根本就不可能费那么大劲帮不死原凉生复仇，他也不可能顺利继承城主之位，肯定很早以前就死得透透的了。不过当然了，我确实也相信杀生丸大人。”

奈落又不高兴地瞪了杀生丸一眼，鼻子里发出微不可查的哼声。杀生丸的表情似乎更无辜了。

这时弥勒又问：“对了，既然见到了，城主大人跟你们说什么了？”

奈落像是被提醒了，问他：“牛呢？还在吗？”

“牛？”

“拉牛车的那头牛，不会也已经被你们收殓了吧？”

“那倒不至于，一头畜生有什么好收殓的……”弥勒说着，回头朝牛车看去，忽然愣了一下，“诶，牛呢？早上不还倒在那儿的吗？”

这时一名不死原城的下人在旁边听见，赶紧小跑着过来报告：“奈落大人，弥勒大人，我看到那头牛被几位家住在附近的村民联合起来用车拖走了，是杂掌大人同意的。”

杂掌是指拜在一城领主麾下，专门负责管理城中各类杂务的人，相当于后世的管家。不死原城的杂掌一职由首任城主的亲信一族世代相传，到了这一代，杂掌是个大约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做事一向细致妥帖。先前不死原凉生在世时，也对他的能力十分称赞。这次弥勒将噩耗送去不死原城后，收殓城主遗骨的事，自然要由他带队前来。

杂掌正忙得脚不沾地，听到对话，也赶紧快步走了过来。因为他与奈落在不死原城期间已打过多次交道，彼此间算是熟悉，于是见面只微微点点头，解释道：“诸位大人，那牛已经死了，没必要带回去，可是就地埋了又十分浪费……您知道，那毕竟是牛，牛肉对城里的大人们来说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对附近村落里的乡民来说，可就珍贵得很了。所以……”

弥勒：“所以你把那头死牛送给附近的村民了？”

杂掌点点头：“之前我们赶到这里时，借用了附近村子里的车马，本就应该有所酬谢。刚才小人看见那几个乡民盯着牛眼馋，又觉得反正没有用了，就……就私自做主让他们把它拉回去了。”他迟疑一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试探着说，“若是有什么不妥，小的立刻就把他们追回来！”

弥勒也有些不解：“奈落，那牛究竟有什么古怪？”

奈落的神情似笑非笑：“古怪倒不至于，我倒担心那些村民。怕他们吃了牛肉，虚不受补，一不小心生出几个妖怪来。”

弥勒微微一愣，还没想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杀生丸已经飞快开口：“事不宜迟，赶紧追过去看看。”

这次弥勒也加入了行动，三人向杂掌问清方向，就朝着那座村庄直奔而去。半路上，奈落想了想，还是把此次冥界之行打听到的事情简短地转述给了弥勒。

——昨天夜里，那颗神秘的生子灵药，被阴刀在最后关头一把塞进了牛嘴里。

敌人很明显就是冲着药来的，而且手段十分凶残，根本不给人交涉解释的机会，直接一股脑全部杀死。这么一想，如果说全军覆没是不可避免的结局，那么整条队伍中唯一有可能被对方忽略的，就只有那头牛。

阴刀是对的。

虽然那头牛最后也被杀了，但也只是杀死——它并没有像队伍中的所有人类一样，浑身上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像是有人为了找到什么极细小的东西，好一寸一寸拨弄开来似的。

越过大片大片连绵的田地，迎面已经看到来自人类村庄的袅袅炊烟，杀生丸忽然顿了一下脚步，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变得凝重。

奈落猝不及防，一下子差点撞上他，又赶紧退回来，莫名其妙道：“怎么了？突然停下来？”

杀生丸无声地回望了他一眼。奈落一凛，只觉得对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怪异，把他看得汗毛直竖，可又觉得疑惑丛生，正要追问，杀生丸开口回答了他：“气味不对劲。”

气味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

能不能说具体点？我们这里又没人像你一样是狗啊！

这时弥勒也出声了：“……喂。”法师的声音不太稳，微微颤抖着，十分不确定的样子，“你们看那里，萦绕在整个村子上面……紫黑色……越来越浓的……那个是不是瘴气？”

奈落这才意识到杀生丸那句拐弯抹角的“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起初不过是些若隐若现的烟雾，但没过多久就像着了火一样，浓烟滚滚，越来越多。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奈落更了解那些烟雾有多可怕，无比剧烈的毒性，就连地面都能腐蚀，而无论人畜，只要沾上一点点，都会立刻毙命。

而且……那是他曾经身为半妖时所最引以为傲的、绝无他人能够复制的绝技之一。

曾经，奈落觉得自己就像一头住在深潭里的丑陋恶兽，蛰伏在漆黑的潭底，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切岸上的人，看他们快乐地生活与交谈，看他们欢笑叫闹，期待着趁那些人最得意的时候一把将他们拽下水，与自己一起沉浸在水底肮脏黑暗的污泥里。但后来一个偶然，他得到了一张人皮。他披着人皮爬上了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些欢笑叫闹着的人类，还没想好究竟是要再次把他们拖下水，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他们的中间，可猛一回头，却看到漆黑无波的水面之下，还有另一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自己。

“等等，”杀生丸一把拉住正要继续往前的奈落，“不能再前进了。”

“我得去看看。”

“不行！”

奈落本就被一连串的变故搅得心烦意乱，现在要做事却被人冷不丁地拦着，就算平时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发了脾气，用力甩着手想要挣脱：“别拽着我！”

“那么厚的瘴气，你是真的想死？”

“就一点点，还不至于……”

“不行！”

见对方完全不听劝，杀生丸干脆把人拽到自己面前，两手按紧肩膀，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恼火：“又来了，‘就一点点’？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人类！要是又出了事，要怎么办？”

“关你什么事？”奈落撇开了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又没让你救！”

“你……！”

“喂……那个……”两人还在争吵不休，一个弱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插了进来，“我这里还有一副防毒面具，你要不要拿去试试？”

弥勒把一副除妖师专用的防毒面具递到奈落面前，又指了指自己同样也戴了面具的脸：“专门针对瘴气，效果绝对好！”

“……”一瞬间，奈落脸上的表情十分难以形容，但他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轻咳一声，“你只有一个人，怎么带了两副在身上？”

弥勒：“唔，以前出现过面具不够用的情况，差点酿成大祸，后来就习惯性地多拿一副备用了。你看，这不是用上了吗。”

奈落：“……”我似乎知道那个“不够用的情况”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弥勒望着不远处的村落，现在那些瘴气越来越浓，几乎遮天蔽日，已经看不见房屋的影子了。法师担忧地说：“真是可怕，现在恐怕那里已经没有活口了吧？”

杀生丸等到奈落老老实实把面具扣到脸上，这才退开两步，说道：“走吧。”想了想，又回头对他吩咐，“你跟在我身后。”

奈落没回答，不过话是听进去了，自动地缓了缓步子，把杀生丸让到前面。他这会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把迄今为止所有收集到的信息都聚在了脑海里，反复地盘算着。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过杀生丸，连神乐他们也不知道。进入冥道找到阴刀后，对方提到的“九织原”，让他心里猛然一动——曾经在为人类的生身父母整理遗物时，他从母亲的一本手记中得知，那对夫妻就是从一个叫“九织原”的地方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子：……当着未来老婆的面，不好意思再说他的瘴气很臭了。

奈奈子：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