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他们好像一脚踏入了虚空。

涌动着的无尽黑暗与闪烁的星空之间，一条顺直而平坦的大路如同白色的丝带一样延伸向前，尽头没入看不见的远方。

杀生丸降到了地面。死亡公平对待一切生命，在这生与死的交界处，即使他身为当世最强的大妖之一，也没办法飞得起来。所有的旅人都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脚，沿着这条路一步一步地前往彼岸之地。

奈落还是第一次来，他好奇地朝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前后左右的景色全都一模一样，很快就失了兴趣，试探地向前踏出一步：“……这个方向？”

杀生丸一只手握住天生牙的剑柄，眼睛微微垂着，似乎无声地与这把拥有自我意志的剑交流了些什么，随后抬起头来：“我闻到了不死原城主的气味，还有未散去的血腥。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经过这里。”

奈落点点头，又问：“这条路有多长？他不会已经走到尽头升天成佛了吧？那我们可就白来了……”

杀生丸：“不知道。但冥道的长度似乎因人而异，有些人来到此处，没多久就找到了尽头，但也有很多人一直徘徊不去，最后变成游魂，永远困在生与死之间。”

奈落的脸色比刚才又白了一点，心里像压着什么事，也不像平时那样喜欢在杀生丸面前东拉西扯了，只简短地说：“走吧。”

两个人接下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并不是这条道路上唯一的旅人，不时有各种人类或妖怪的身影来回穿梭，有些身上还带着生前留下的致命伤，一个个缺胳膊少腿、鲜血淋漓的，看起来十分吓人。奈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满脸都写着嫌弃，生怕那些黑红结块的血液被蹭到自己身上。不过杀生丸没有提醒他，早在刚才验尸的时候他身上就已经蹭了很多，回去后那身衣服肯定不能再要了。

这时前方传来哗啦的水声，气势很盛，听起来像有一条大河在奔腾流动。

是听错了吗？在这生死交汇之地，竟然也能有河？奈落加快几步，想要赶快看看，但下一瞬间他又反应过来，会出现在这里的河又能是什么河呢？

唯一的答案只有三途川。

三途川是传说中流淌在冥府边界的冥河，川中的河水能涤荡亡魂生前的罪孽，对罪人来说，渡河的过程非常痛苦，有些人甚至会沉沦水下，永生永世遭受惩罚。

奈落在河水拍击的岸边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水面：“要过去吗？”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听说过的所有关于这条河的说法，“听说有船可以泅渡……”

杀生丸点头，眼睛在宽阔的河面上逡巡一阵：“船不在这里。大概还在运送上一班过客。……你干什么！”他大步过去，扯着奈落的胳膊把他从河边拉开，“不要碰水！”

奈落轻咳两声，神情有点不自在：“我就试一试。”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把刺痛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两下——真可怕，只沾上了那么一点，就跟被滚油泼上了一样。

杀生丸干脆抓着他不松手，免得这个不知安分的家伙又搞出什么匪夷所思的麻烦事：“水底下藏着千万年来困在这里的亡者，如果不小心惊动他们，会把你一起拉下去也说不定。”

奈落像被他吓住了，一张脸简直比在他们身后不断往来的亡灵更加惨白，不过他坚决不肯在对方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脆弱，停顿片刻后，强迫自己笑了几声：“那不是正好吗？我罪有应得，你也省了很多麻烦。”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副模样，杀生丸又想叹气：“……奈落。”

奈落正要反驳些什么，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那可不行，就算要投水，也得等到你把欠我的东西还清之后。”

他们都微微一愣，岸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人。听他的声音，分明是不死原凉生，可是又不仅仅是不死原凉生……因为那张脸，与奈落一模一样。

奈落眼睛微微睁大，看了他片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阴刀。”

被唤作阴刀的青年微微一笑，朝他走近几步：“那天我率队远行之前，你问我看你是否眼熟。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怎么能不眼熟呢？因为你拿走的，分明是我的脸啊。”

他抬起手，指尖轻触上奈落的脸颊，似乎想要仔细比较一下两个人的面孔究竟有哪里不同，隔了半晌，低低感叹道：“真像啊，完全一模一样……你的变化之术，一定在整个妖怪界都很厉害吧。怪不得我转世成为不死原凉生的时候，无法拿回原先属于我的容貌。不过灵魂的模样是无法改变的，一旦来到这里，我还是我。”

奈落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滑动，很快收起所有表情，只淡淡地问：“既然这样，要拿回去吗？”

阴刀：“什么？”

奈落：“你把我推进水里去，我必定无法维持这张脸了。”说出这句话时，他分明感觉到身边某人握住他胳膊的手一下子收紧了，力气有点大，甚至有点发疼。

阴刀撤回手，转而深深地看着他，忽然一笑：“不要。”

“不要？”

“你欠我的只有一张脸而已吗？你落到水里去，以后谁来替我报仇？……毕竟这一次，我又是因为你才死的。”

听到这个，奈落立刻抬起眼睛：“……到底怎么回事？”

“对方想杀人灭口，因为我确实找到了他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阴刀对他说，“这样一想，本来一切都是冲你来的，我却牵涉其中遭到了连累，难道不是因为你才会死吗？”

“本来就叫你不要多管闲事的，是你自己不听劝，怎么还能怪到我头上？”奈落微微偏过脑袋，“不过如果非要讨债的话，你就还是把我推下去吧。”

阴刀眨眨眼睛，果然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怎么，你是真的很想在三途川里游一圈吗？那我就……”正佯装要用力，忽然朝旁边瞟了一眼，又赶紧松了手，脸上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算了，我可不敢。有位大妖怪看起来很紧张，肩膀都绷起来了，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怕他撕了我。”

奈落有点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过杀生丸这时候仿佛忽然对那片黑沉沉的河面产生了兴趣，只扬起头远眺，根本不肯看向他们的方向。

虽然只能看见某只大妖的后脑勺，但对方握住自己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奈落忽然觉得心底深处像被什么给轻轻拨弄了一下，有些酸，又有些软。这感觉很陌生，让人直觉地想要回避，他赶紧轻咳两声，再次向阴刀确认：“你确定？这是我唯一一次会毫不抵抗地允许你报复，过了这一次，可没有下一次了。”

阴刀叹了口气，声音也变得柔和：“你知道吗，奈落，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我刚刚来到这里，回忆起前世的一切时，我真的很愤怒。我在想，究竟我是不是做过很多孽，为什么会连续两世都碰见你，两世都那么信任你，却每一次都不得善终。然后我想，这次整个不死原城的队伍全军覆没，你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那么神通广大，说不定还会追过来问。因此我才决定在这里等一等，也许真能等到你呢？那样的话，我肯定要想法子报复报复你的。可是……”

他望着奈落有些躲闪的眼神，脸上的神情温和而平静。曾经的奈落就算顶着阴刀的脸，但眉梢眼角却总是透露出几分阴鸷与凌厉，还有不似人类的妖异之气。但此刻他们面对着面，看起来毫无差别，像极了一个人面对着镜子里的倒影。

阴刀继续说：“可是，当我看到你真的追来了……尤其是，刚才你站在河边，脸上的表情那么难过……我忽然就觉得，好像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能最后再见你一次，我很高兴。”

“你胡说，我哪有难过。”

阴刀没有反驳，只微笑地看着他。

隔了半刻，奈落自己叹了口气。“阴刀，”他低声说，“是你太善良了。”

“完蛋了。”阴刀脸上的微笑变得更深，“‘善良’这种词能从你嘴里吐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骂我蠢啊？”

“你既然自己知道，那我就省点力气。”奈落眼皮都不抬，“太善良，容易死。”

“我已经死了，都死了两次了。”阴刀向他强调，“……不过，接下来你要不要替我报仇呢？”

这是要说正事了，奈落轻轻吸了口气，收起玩笑的神情：“你刚才说，你真的发现了不可碰触的秘密。”

一直装作眺望河面的杀生丸这时也终于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望向他们。

“是的，事情有点复杂，先前不方便直接在信里写出来，所以我才想与你见面再谈。结果……”阴刀叹了口气，“是这样的……”

阴刀——那时他还是不死原凉生，是因为觉得包裹所有那些御守的锦袋织法独特，才会以此为线索，一路循着往南方而去。果然，很快他在一个叫九织原的地方找到了类似的工艺以及熟悉此法的工匠。

“那种织物的正式名称叫做‘羽二重’，质地像羽毛一样轻，可又远比一般的布料结实，曾经在九织原一带十分流行。不过后来，由于一些变故，那种技艺渐渐失传，懂得的人就不太多了。”阴刀介绍说，“好在我十分幸运——呃，不，也许应该说是十分不幸才对——我真的找到了最后一位擅长这种织法的老工匠，把那只锦袋给他看时，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因为那种锦袋是二十多年前他父亲曾经的工坊做出来的产品。”

奈落有点惊讶：“那可是批量制作的东西，又在多年之前，这都能认出来？”

阴刀点点头：“因为锦袋上的彼岸花图案十分少见，而且当初订做锦袋的客人出手十分阔绰，一下子就订了一大批呢，导致他们整个工坊所有的工匠集体出动，赶工赶得很痛苦，所以印象也很深刻。”

“那然后呢？那位工匠可曾告诉你，订做锦袋的是什么人？……可是一位法师？”

“不是的，那位客人跟妖怪或者法师什么的毫无关系。事实上，他是一位药师。”

“药师？”

“嗯。”阴刀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而且，据说那位药师医术精湛，曾经在那一带都很有名气，只不过他只治疗一种病症。”

“什么病症？”

“……不孕不育，无后之症。”

“……”奈落与杀生丸听到这里，忍不住互看一眼，都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说不出来的尴尬。奈落清清嗓子：“虽然说所有的药师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但也大多能附带诊治一下别的。这位药师如此专精一项，倒也有些奇怪……他还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听说，他治疗的手段只有一种，就是提供给所有来问诊的夫妻一种特制的药丸。那种药丸十分灵验，只要让女方服下一颗，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孕象。……而那种锦袋，就是订做用来包装药丸的。”

“这……”奈落蹙起眉头，神情有些疑惑，“可到了我们这里，里面的东西却是《本愿经》的碎片。”

“也许是第一次订了太多，一下子没用完，就用来做别的。”杀生丸冷不丁说道。

虽然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紧接着杀生丸又说：“那种药丸，很可疑。”

奈落摸着下巴，思索着说道：“如果能找来一颗研究看看就好了，可毕竟都过了快二十年了。”他瞟了一眼阴刀，见对方面露得色，不由惊讶起来，“你不会真的……”

阴刀重重点头，脸上的神情活像只立了功的猫：“什么叫‘不会真的’！我就是拿到了那种药丸的实物！真的很幸运吧……不对，这是真的不幸。”他的脸很快又垮下来，“那位工匠的妻子也常年无孕，因此他也向那位药师讨了一颗药，可还没等到拿回家，妻子就因为意外而去世了。这样，药丸一直留了下来，被那工匠与妻子的遗物保存在一起，用来寄托哀思。我这次去，直接把药从他那里买了过来。”

“他居然肯卖？”

“高价，我出的可是高价。……而且，我还对他说，我相伴多年的妻子也正等着这颗药来实现心愿呢。”

“……”

“怎么啦？”

“……没什么。然后呢？”

“然后，我就带着队伍回来了。再然后，我就死了。”

奈落的脸色变得郑重：“杀了你的，究竟是什么人？”

阴刀蹙着眉开始回忆，那些惨遭杀害的记忆让他的脸色迅速变得惨白，过了一阵，他摇了摇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那时候我又坐在牛车里，有帘子遮着，只听到‘啊、啊’的几声惨叫，其它什么也看不清。……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死的。”

“啧。”

而杀生丸问出了自己最关注的：“那颗药呢？”

阴刀看看他，又看看奈落，脸上又露出那种仿佛立了什么大功求夸赞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