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颗头是沿着脖颈处的伤口，被生生撕扯下来的。
断口处参差不齐，血液几乎已经流尽，到处都是鲜红黏腻的一片。那张美丽的脸、嘴唇、头发，他不久之前才认认真真地亲吻过，现在却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杀生丸张开嘴，声音是他自己从未听见过的嘶哑，带着隐约的颤抖：“奈落……”
然而这一次，对方再也不会像平常那样，嘴角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懒洋洋地回应他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犬夜叉及戈薇，还有随即赶来的弥勒等人，看到这一幕，全都愣住了。虽然在听了翡翠的叙述之后，他们对随后发生的事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但是当它确实发生在眼前，还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那场景太过残酷了。
白色的大妖跪坐在层层蠕动的肉块之间，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可他似乎一点都没感觉到，只执着地把爱人的头颅抱在怀里，低声地说着什么，仿佛觉得对方还能听得见、还能重新睁开眼睛似的。
曾经的奈落拥有着无可匹敌的强悍□□，就算被劈砍得支离破碎，也可以迅速恢复过来，刀剑永远无法真正伤害他。
可现在他是人类了。
柔软的、脆弱的人类。
会死去的人类。
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那都是曾经除之而后快的死敌，但曾经就是曾经，二十多年的时光过去，再深重的仇恨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更何况这群人本就十分擅长原谅。相处的这段日子，虽然某个家伙的性格恶劣依旧，但他确确实实短暂地与他们走在了同一段路上，在某些时候，由于那些有意无意的提点，他们甚至会错觉他也是他们的同伴之一。
而现在这位同伴，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了。
杀生丸垂目望向怀里，被那种纠缠了他良久的无力感浸透了心脏。有些道理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但现在他又不得不再一次去痛苦地品尝其背后的意味——即使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终究有做不到的事啊。
遍布四周的触手和肉块忽然凶猛地涌动，数十只尖利的骨刺朝他一齐戳刺过来，但这样的攻击对行动敏捷的犬妖来说不值一提，杀生丸猛地后撤，但就在那一瞬间，手中忽然一空。
一只不知从何处伸来的触手卷走奈落的头颅，又把它带回了不停蠕动的层层肉块里，一瞬间就看不见了。
“你！”大妖恼怒地低吼一声，身周腾起强大的妖气，脸上的纹路变得异常鲜艳，两只眼睛赤红一片，看起来马上就要化为犬妖的真身。
名为真罗的恶灵看到他这副模样，非但没感到丝毫恐慌，反而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原来还有没能消化干净的部分，多谢你帮我找出来，杀生丸大人。”他顿了一顿，又问道，“你要在这里化形吗？在这座脆弱无比的山洞深处？”
杀生丸一瞬间冷静了许多，对方说得没错，如果他以真身与对方打起来，单凭妖力的冲击就能将这座山洞彻底毁掉，到时候洞顶的山石砸落下来，就算自己没什么事，但在场的其他人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可是究竟要怎么对付面前这家伙？
手指不自觉摸上腰间的剑柄。
奈落说过，杀生丸的剑足以对付这种情况。毫无疑问，他指的是爆碎牙，因为那把剑是为了“杀死奈落”这个使命而被铸造出来的，自然也能杀死与奈落几乎属于同类的真罗。
但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彻底毁掉真罗的□□，那被真罗吃掉的奈落呢？是不是真的……一点活过来的希望都没有了？
“你是故意的……”杀生丸忽然低低出了声。
大家以为他是在对真罗说话，但随后又发现不是，大妖垂目望向半空中某个不知名的方向，近乎自语地说道，“断绝一切生还的可能，以此来逼迫……”
正在这个时候，似乎出现了一点异常。
杀生丸迟疑着不敢下手，而其他人又根本无法应对那种可怕的无限再生能力，原本真罗已经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随时再次发动攻击。但此刻不断涌动的层层肉块之上，那道漆黑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僵住了。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却能从那家伙的语气中听出从未有过的惊讶。
“怎……怎么回事……这究竟……唔……”
“你们看那家伙！”弥勒蹙眉盯着真罗，随后抬手指了指，“他不对劲！”
一条条触手缓缓地抬起，似乎原本想对他们进行攻击，但还没伸过来一半，就猛地开始抽搐，随后又一条条无力地倒塌下去，在布满碎肉和汁液的地面上颤抖，又渐渐归于静止。
杀生丸也注意到了这种状况，定定望着一条挥舞到他面前又栽到地面上的触手，看着它表面的皮肉像忽然被什么腐蚀一样，呈现出枯黄焦黑的颜色，皱缩皲裂，最后变成仿佛干枯树枝的模样。
背后戈薇的声音传来：“这样子……好像是中毒……？”
“嗯。”杀生丸少见地接了一句，“的确是中毒。”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的这种状况了。身为当世擅毒的大妖之一，他当然很清楚猎物中了自己的毒时，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时候就连犬夜叉也辨认了出来：“等等！这个毒似乎是……”他抬起头，有些僵硬地望向自己的哥哥，“杀生丸，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杀生丸依旧保持着那副平静而冷淡的语气，将头撇向一边：“没什么好解释的。”
但这样的回答明显不能让人满意。戈薇也跟着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为什么那家伙的身上，会有……”
杀生丸终于叹了口气，低声说：“是奈落。”
他当初埋在奈落心脏中的毒素，被一起带着进入了真罗的身体。原本真罗也具有着强悍的抗毒能力，就算直接遭到杀生丸本人的攻击，也不至于会落到如此地步，可偏偏那些毒素是从内部入侵，被他作为黏合身体的核心，深深地遍布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血肉。
无数片刻之前还凶悍无比四处挥舞的触手，此刻就像一条条行将死去的虫豸，横七竖八地瘫软在地面，被剧毒腐蚀成干结破碎的残骸。
真罗震惊地瞪着自己即将被一点点破坏殆尽的身体，终于意识到他花费了许多时光与心思才打造出的完美作品，原本已经接近了成功的边缘，却在一瞬之间前功尽弃。
糟糕了！如果不趁现在赶紧离开这具身体，他就会被连着一起消灭！要赶紧找另一具新鲜的身体寄身才行！那个叫刹那的女孩呢？她现在在哪儿？刚才一直不曾留心，才会让他们趁机把那女孩带走，而现在要循着气息找过去，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而现在在场的其他人……那些家伙的身体有没有可能被……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试图脱离自己的身体，那些毒素一点点往上蔓延，已经快要触及他的本体。可他忽然发现，自己离不开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死死拽着他，势要与他同归于尽一样。
真罗真正地慌张起来，近千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人世间辗转腾挪，更换了无数身体，不断隐藏着自己的行踪，才终于活到了现在，难道现在要结束在这里了吗？
他不甘心！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些毒素沿着蠕动的肉块，终于也开始腐蚀起他了，可怕的剧痛迅速遍布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最后一阵一阵地冲击起大脑。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那股紧紧拽着他，不许他逃离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了。
“奈、奈落……”他咬牙切齿地怒骂道，“你这个……”
最后半句话戛然而止，至于他究竟想骂什么，已经没人能听得见了。
空旷的洞窟深处陷入了一片寂静，偶尔有砂石从破碎的洞壁上滚落，这声音在众人耳中便显得尤其震耳欲聋。
隔了半天，才有人如梦初醒一般出了声：“那家伙被消灭了吗？”问话的人是琥珀。
很快又有人回答了他：“看起来是这样……”他的姐夫望着洞穴中央那团已经快看不出来原本形状的如小山般的肉块，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应该已经没事了。”
戈薇第三个开口：“那家伙临死之前提到奈落，该不会……奈落他连如今发生的这些事，也已经全部预料到了？”
当她提出这个猜测时，犬夜叉少见地没有像以往一样提出反对，只皱着眉头看向背对着他们站在最前方的大妖：“喂，杀生丸，你怎么觉得？说句话！”
杀生丸一点都没搭理他，只缓缓地走到那团枯槁的肉块前，忽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什么。
那是半截折断的竹签，原本是供在寺庙里给信徒们占卜用的。现在因为沾染了血迹，写在上面的字迹显得模糊不清，但却依稀能够辨认得出来。
——众人皆仰望，莫作等闲看。
许久之前玩笑般的赠予，本以为按照奈落的性子，早不知被随便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原来竟然一直被珍而重之地随身藏着吗。
可是自己当初许诺，要将一半的运气分给他，却似乎并没有实现。
手中微微使力，竹签的折断处扎进手掌，不过却并不怎么疼痛，不知是否因为曾经被摩挲过许多次，原本有些尖锐的断口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光滑。
望着杀生丸的模样，众人又陷入了沉默。虽然大妖鲜少显示出情绪的波动，但现在即使是最不会察言观色的犬夜叉，都看出了他的悲伤。
挤在长辈们背后的诸叶小心翼翼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轻咳两声，正要试着上前安慰一下，忽然杀生丸像是听见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伯、伯父大人！”她有点惊讶地问道，“怎么啦？”
杀生丸对待她的态度一向很宽容，他一边继续倾听着，一边回答出声：“心跳声……”他的声音里少见地出现一丝不稳的颤抖，“我听见……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