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沿着一条崎岖蜿蜒的甬道不断向里深入，那嘶吼及沸腾的声音愈发清晰，与此同时，又有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混了进来。他正凝神倾听，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在说话，忽地脚下被崎岖的路面一绊，踉跄几步，几颗碎石被他踢得骨碌骨碌滚了出去。
这动静虽然不大，却足够引起注意。那说话声倏然停止，翡翠心中暗叫糟糕，正要找地方藏身，小腿上忽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一缠一拉，一下子把他扯了出去。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处在了另一座比刚才还要广大的洞穴里，被扯着腿在地上拖行一段，随后倒吊了起来，挂在一根斜斜插在泥土间的巨大骨头上，晃来荡去的，让他一阵眼晕。那骨头足有数丈之高，必定属于某只生前力量强大的妖怪。
至于缠着他的东西——柔软而坚韧，在昏暗的洞窟中隐隐反射出银亮的白光——是蜘蛛丝。
翡翠直到这时才看到奈落。青年站在那根骨头下面，一副十分悠闲的样子，长长的蛛丝从他袖中蜿蜒而出，在地上铺了一片，而其中有一股就是把他从隐身处拉出来的罪魁祸首。
奈落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翡翠，流露出一瞬间的惊讶：“是你啊，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也跟来了。”
“奈落！”翡翠拼命着想要落下地来，但那蛛丝十分牢固，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毫无用处，“你跟那个恶灵是不是一伙儿的！刹那被你们怎么了！”
奈落还没回答，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哦？这就是刚才那只闹腾的小老鼠？力量虽然弱小，胆子却很大。”
是刹那——又或者说，是附在刹那身体里的恶灵。
“刹那”从不远处慢慢踱过来，也跟着一起仰头打量在半空中不停挣扎的翡翠，话却是对奈落说的：“话说回来，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个半妖小姑娘可是十分喜欢他呢。怎么样，直接杀了如何？我可以放那小姑娘恢复一会儿意识，等她一睁眼就能立刻看到恋人的尸体，一定有意思极了。”
“你！”
奈落却不紧不慢地瞥她一眼：“哦？刹那真有那么喜欢这小子？”
“刹那”点了点头：“那是当然的。她心里的声音我可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呢。”
翡翠觉得，奈落再次朝自己看过来的目光似乎有那么点不一样了，挑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他轻笑着说：“你这家伙的兴趣可真是没劲极了，仅仅这样就能叫有意思了么？”
“哦？”被他出言嘲讽，“刹那”倒也没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愿闻其详？”
“想想看，如果她一睁眼就看到他的尸体，一开始的确会感到悲痛，但那悲痛也只是一时的，随着时光流逝，再怎样深切的悲痛也会逐渐淡去，留给她的将是亘久的爱恋——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愈发深刻的爱恋。她会在自己接下来的生命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这也不失为一种美丽的感情……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刹那”听他这么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也有些道理。那么如果换成是你，又会怎么做？”
奈落再次抬头看看翡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让昔日的恋人互相争斗，甚至反目成仇，这才最有趣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翡翠听到这话，立刻再次挣扎起来，“我才不会跟刹那为敌！”
“不会吗？这种事情其实很简单。假设一下，现在其他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也消去你在这里所有的记忆，那么……”奈落指了指身边的“刹那”，“让‘他’顶着这张脸前去你们除妖师村落，杀死你所有的同伴，还有你的父母和姐妹。你外出回到家中，看到刹那身上沾满了鲜血，而四周躺着所有人的尸体，怎么可能不怨恨她？……又或者，如果让‘他’从刹那的身体换到你的身体里，操纵你去杀死……呃，杀生丸不大可能，但是永远和诸叶倒还不算很强，你杀死了她们，而刹那看到你，又怎么可能不怪罪你？”
翡翠被这恶毒的计划吓了一跳，呆滞片刻，马上大声争辩：“才不会呢！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为什么？”
“因为我们相信着彼此啊！刹那知道我不会做那种事，我也知道刹那不会做那种事！如果真的有人死去，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一定会一起面对，才不会被你们挑拨离间呢！”
“可到时候就算你发现了真相，一切不是她主谋，但沾了血的还是她的手啊。反过来也一样，身上背负着对方亲人的性命，真的还能够毫无负担地在一起吗？”
“不对！”翡翠恼火地瞪着他，声音更大了，“罪魁祸首是在背后暗害她操纵她的家伙，她是无辜的！不要再混淆视听了！”
奈落还要再说些什么，“刹那”忽然拉长声音打断了：“这小子，倒是十分坚定呢。”
奈落轻咳两声，被翡翠死死瞪着也不太在意，只淡淡地评价：“虽然蠢了点，但刹那那个小丫头的眼光倒也不算很差。”
正在这个时候，翡翠腿上的蛛丝一松，他“啪嗒”一声栽到了地上。刚才头下脚上倒吊了好半天，本来就头晕目眩的，这一摔更是七荤八素，好半天没缓过劲来。耳边还听到奈落在继续说道：“好吧，那你就好好看着……刹那亲手杀死你重要之人的情景吧。”
而“刹那”则在一旁发出笑声：“我原本想杀了这小子，但听你刚才这么一说，倒觉得的确留下来更有趣点。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不妨真的按你所说的尝试一次，看看他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坚定。”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后语气变得低沉，“时间差不多了，‘它’快要完成了。”
有隆隆的巨响从洞穴深处传来，似乎有物破土而出，带出无数泥土碎石，击打在四周洞壁上。
翡翠忍住胃中烦恶欲呕的感觉，勉力睁眼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昏暗朦胧之中，一团巨大的影子倏然冒了出来，那影子说不清什么形状，圆鼓鼓的一团，可又蠕动个不停，仿佛身上长了无数只手在朝各个方向不断挥舞。直到其中一只挥到了面前，翡翠才看清，那是一段如同节肢动物腿部般的东西，生长着坚硬的壳，上面还满布着细细的毛刺。
是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他们遇到过的那种肉团妖怪！
一片嘈杂轰鸣声之外，“刹那”的声音隐约响起：“这可是我精心准备许久，最为成功的作品了，它的力量与以往那些低劣的试验品不可同日而语……而至于你，想来也应该不会让我失望。”
而奈落的语气则轻飘飘的：“那可不一定。你怎么知道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好啊……我们不妨走着瞧瞧，究竟谁会赢到最后。”
翡翠正疑惑他们两个到底在暗打什么机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喂，小子！”
这语气十分不客气，但声线却很熟悉，明显是奈落的声音，可奈落明明不是还在对那个附在刹那身体里的恶灵说话吗？下一刻，翡翠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声音不是从耳朵里传来的，而居然是从腿上传来的——蛛丝，那些蛛丝还一圈圈地缠在他的腿上。他还发现，自己只要在心里想想，就似乎能与那个声音交流。
“奈、奈落！你怎么……”
“不要东张西望的。我问你，你想不想把那个小丫头从这里给带出去？”
翡翠愣了一下，随后飞快地反应过来：“想！当然想！”
“那好，时间不多，我接下来的话，你要仔细听清楚。”
翡翠不敢多做反应引起注意，只好微微低头，凝神屏气地听着。
奈落继续说道：“想来你应该听说过，一切事情全都起源于一本用以超渡罪人的古老佛经，现在附身在刹那身上的那家伙，就是从佛经里生出的恶灵。”
“是的！这个父亲大人跟我讲过！”
“那只恶灵自从诞生之后，就离开了经书本体，千百年间不断在世间游荡。他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一直面临一个棘手的麻烦，那就是他身为灵体，始终没能拥有一具与自己相匹配的身体，只能不断地在人类或妖怪身上辗转腾挪。可他身上的恶念和邪气过于强大，每次用不了多久，他所寄宿的那具身体就会腐朽损坏，而长期呆在不适合的身体里，对他也是难以承受的消耗。也因此，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是想要寻找到一具强韧到足以承载他全部恶意的身体。”
“那……那他找到了吗？”
“或许他曾经遇到过合适的目标，但那目标在他还没开始行动之前就死去了。于是他尝试了很多方法，最后决定以那目标为模板，重新制造出一具符合要求的身体。他将那部佛经分解成无数碎片，制作成御守的模样散落世间。佛经早就失去了净化邪气的功能，只能将接触到的邪气吸收进内部，而他本就是佛经中的恶灵，于是那些邪气便全部成为了他的力量。再之后……他不断收集死亡妖魔的尸体，以妖魔的肢体为骨，人类的恶念为血，开始塑造那具□□。”
“我明白了！这就是那些我们看到的肉团妖怪！可……可是，为什么要制作那么多？！”
“因为那些全都是试验品，都没能达到他真正的要求。所有的妖怪与人类无论被如何糅合，都始终带有自己生前的意志，如果没有一道足够强大的执念来压制它们，那些材料不过就像散碎的泥土和石块无法建造出坚固的房子一样，用不了多久就会分崩离析。但这一次他很快就要成功了……他已经找到了足够强大的执念，那道执念能像胶水一样黏合所有的材料，所以……”
“那怎么办！”
这次奈落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才对他说：“缠着你的蜘蛛丝里面包裹着一件斗篷，那斗篷可以防御一些不必要的伤害，更重要的是，它还能帮助穿着者隐藏掉身上的气息。待会儿□□合成完毕，恶灵必定会离开刹那进入那具身体。等到那个时候，你就趁机披上斗篷带着刹那离开，跑得越远越好。如果遇到杀生丸，就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请他来解决。他的剑……应该足以应付这种情况。”说到这里，奈落又略微停顿，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一切计划顺利，或许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翡翠听到这里一愣，用不着杀生丸大人出手？那要怎么对付？难不成那恶灵还会自己死掉？
这时奈落又说：“对了，顺便要记得跟他说，我完成那个约定了。”
翡翠听他嘱咐，忽然想起什么，皱了皱眉。
奈落似乎以为他在担心，先前语速一直很快，现在却放缓了一些，说道：“……刹那会没事的。”
翡翠却迟疑着问：“那你呢？”
他没有听到回答。
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奈落所说的那道强大执念……究竟是……
数刻之后，翡翠面对着前来营救的众人，有些艰难地叙述道：“后来，一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杀生丸忽打断道：“那他呢？”接下来的事情心底深处已经隐隐猜到，却还是不愿相信般地坚持探究下去，“他到底……”
“那个时候，”翡翠想到那个情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主动走到那团蠕动的肉块前面，被它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