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所以说……那颗被我随手扔掉的种子居然变成个小妖怪，但现在又变回了草？”

杀生丸点点头：“对。”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思忖，这家伙当时果然是随手扔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次那小家伙为了救你，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妖力，如果要再次恢复人形，恐怕又得从头修炼了。”

奈落闻言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要他救的，可别想找我负责。”

奈落果然是奈落，指望这家伙长出良心是不可能的。杀生丸望着他，忽然想起今日早些时候去拜见母亲时的事。母亲听说了前因后果后，倒没有说些什么，反倒是陪在一旁的某只绿色小妖怪整个跳了起来。

“真的吗，杀生丸少爷？奈落只是随便那么一丢，就丢出一个小妖怪来？”邪见一脸震惊。

杀生丸淡淡点头：“嗯，怎么？”

“真是奇怪啊，拈草成灵这种事，难道不是只有那些传说中的大妖才可能做得到吗？甚至就算是大妖，能有这本事的也没有几个吧？……您说呢，夫人？”

美丽的妖姬懒散地斜倚在自己的宝座上，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意味莫测的微笑：“的确如此。这样的能力十分特殊，就算我也不行。”

“夫人也做不到吗？”

“如果随便扔点什么东西都会变成小妖怪，我就不会只有一个儿子了。唉，说起来，杀生丸这孩子性格叛逆，一点都不可爱，光是把他一个拉扯大就已经十分辛苦，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再多几个……”

“……”一点都不可爱的杀生丸面无表情。

不过母亲大人说得倒也没错，孩子生多了的确伤脑筋，只要看看妖怪时代的奈落就知道了。

“你笑什么？”声音里夹着毫不客气的质问。

杀生丸回过神，正对上一双红玉髓般幽深而艳丽的眼眸。面前的人类青年正襟危坐，十分狐疑地打量着他：“你一定在想什么很不好的事，关于我的。”

杀生丸毫不犹豫地否认：“没有。”

奈落一点不信：“说谎。你在嘲笑我，你的眼睛里都清清楚楚写着了。”

杀生丸若无其事把视线撇开：“不是，我明明想的是好事。”

“什么好事？”

……生孩子。

杀生丸当然没有蠢到把这种话直接说出来，而是忽然站起身：“我离开一下。”

“要做什么？”

“猎杀妖怪。这次你受伤，把母亲大人仓库中的灵药消耗了不少，我至少得去把炼药的材料给她补回来。”

奈落轻咳两声，一想到杀生丸的母亲大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刚想开口跟他一起去，又马上意识到如今的自己恐怕根本做不了什么，只好又坐了回去：“……行吧。”

杀生丸点点头，走出屋子来到庭院，正准备要飞，又忍不住回过头。奈落跪坐在窗下的阴影里，无声地用目光送别自己，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襦袢，露出两片单薄的锁骨，一张脸还未恢复血色，简直白得泛青，让人觉得似乎这个家伙下一刻就会虚弱地倒下。杀生丸皱了皱眉，母亲大人的城堡建在高高的云端之上，平时风就很凉，对他们这些妖怪来说都算不上舒适，更别说孱弱的人类了。于是他又扭头走了回去，在奈落诧异的目光中将肩上的毛皮一把扯下，尽数塞到了他的怀里：“披上。”

人类青年一愣，盯着那团雪白白毛茸茸片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随后又抬起头对他一笑：“快去吧，等你回来。”

说起来，奈落其实是个爱笑的家伙，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笑得阴森又可恶，一副又谋划了什么毒计的模样，明明眉目极为美丽，却让人看得头皮发麻。但这一次那副笑容却很干净，映在杀生丸眼睛里，忽然让他觉得心脏一颤，随后暗暗地涌上几分愉悦。

“我会很快。”说完这句话，他再次退出屋子，脚下一蹬，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入长空，在碧蓝的天幕中划下一道银色的残影。不过是杀几个妖怪而已，杀生丸想，这种无聊的事不值得浪费时间，还是应该速战速决，然后把时间都留出来回去找奈落说话，或者听他说话也可以，反正只要跟那个家伙在一起，无论做些什么，似乎都很有意思。

不知为什么，最近喜欢在山林里四处游荡的妖怪变少了，杀妖怪不费时间，要找到它们却变得麻烦多了。不过这种事对于杀生丸来说问题也不大，作为嗅觉灵敏的犬妖一族，寻踪问迹属于祖传本领，他将需要的材料从妖怪尸体上斩下，数了数觉得数量差不多了，便转了回去。

刚走到房间外的走廊，忽然一阵隐约的耳语顺着风传来。

“喂，看见没有，那个被杀生丸少爷带回来的人类。”

“看到啦，连走路都软绵绵的，风一吹就要倒，可真是孱弱啊。这样的废物是怎么让杀生丸少爷另眼相看的？居然连毛皮都裹在他身上了。”

“谁知道呢？八成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吧。”

“不入流的手段？哪种不入流的手段？”

“这可说不准，毕竟人类……你知道，全都阴险狡诈，不安好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杀生丸少爷被那个人类蒙蔽了？这可不行，得从中阻止才行！”

“你打算怎么做？”

“你看，现在杀生丸少爷不在，那个人类又什么都做不了，不如我们偷偷把他丢出去？丢到哪个荒山野地，万一被妖怪吃了，也怪不着我们……”

说话的是两个侍女，蜷在走廊一角，以为无人听见，还在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一直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面前，她们才像受了惊一样同时跳起来：“杀……杀生丸少爷！”

话还没说完，她们就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眼前的大妖面容俊美，如同神明下凡一样不沾染一丝烟火，却有危险的杀气从他身上腾腾地冒出来。两名侍女妖力微弱，顿时被压制得动弹不得，额上不停地渗出冷汗，身为妖怪的直觉在疯狂报警——杀生丸少爷平时总是冷冷的，但从不肆意滥杀，然而今天他却一反常态，看起来危险无比。

怎、怎么办？！要死在这儿了！

就在她们惊慌失措，连声音也快要忘记怎么发出的时刻，“嗤啦——”一声，走廊一侧的门扇被推开，露出刚才被谈论着的那个人类青年的脸。

奈落肩上绕着厚厚的雪白毛皮，往外走出几步，仿佛完全没看见两个瑟瑟发抖的侍女，只对杀生丸扬起笑脸：“回来了？”

杀生丸点点头。

奈落又问：“妖怪杀得够了吗？”

杀生丸又点点头。

奈落疑惑：“那怎么不进来？”

杀生丸将目光瞥向两名侍女：“她们……”

“不要搭理了，打发走就行了。”奈落说，一副不大耐烦的样子，“她们原本是你的母亲大人的侍女吧？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反正我这里不需要多余的人。”

杀生丸挑挑眉，看奈落的意思，竟然是不愿意他真的杀了她们，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不过既然对方开口了，那就暂且听一下好了。杀生丸用眼神驱赶走了那两名侍女，见她们头也不敢抬，如蒙大赦般地匆匆离去，这才跟在奈落的后面进了屋子，问他：“她们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

奈落正坐在茶几前斟茶，闻言连头都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那么大，就算是个死人也听见了。”

杀生丸挑眉：“那你还不让我杀了她们？”

奈落放下茶壶，将一杯斟好的茶放到自己对面，示意杀生丸落座，才解释说：“这里是你母亲大人的地盘吧？我来这里叨扰已经添了麻烦，如果再弄死她的侍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是不太好的。”

杀生丸心下微微一动，奈落这是……担心他自己给母亲大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个？杀生丸隐约意识到什么，先前那种愉悦的情绪又涌上来了，但也没有点破，只将茶捧起，轻轻抿了一口，才回复道：“惩罚冒犯主人的仆人，母亲大人不会介意的。何况这所院落……”他抬首朝四周打量，目光在那些熟悉的装潢摆设上流连，“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大人就将它分给我居住，可以说我几乎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一切都由我说了算。”

奈落一听，立刻很感兴趣，也跟着他一起四处张望：“这是杀生丸大人长大的地方？那我可要好好地游览一番才行，说不定能发现一牙半爪的，拿回去打把刀什么的……”

杀生丸：“你什么时候改用刀了？”如果奈落真的喜欢，送一颗牙给他也没什么关……

奈落微笑着看他：“……菜刀。给白夜做生辰礼物。”

“……”啧，还是算了。

杀生丸无语了一阵，才又捡起原来的话题：“所以，你在这里不用束手束脚，如果再遇到放肆无礼的奴仆，尽管按你的意思处理。”

奈落听他还揪着刚才的事不放，倒有些惊讶：“不过是些不自量力的小妖怪胡说八道，你怎么竟然这么计较？不过也对，敢在杀生丸大人的背后如此编排，的确过于冒犯……”

“不是。”杀生丸忽然抬头，打断了他，“因为他们侮辱你。”

奈落明显一愣：“？！”

“……那些卑贱的杂碎妖怪，他们不配。”

奈落抬起眼睛，打量了他片刻，确定他是认真说出这话的，反而不太在意地笑了：“侮辱？那种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是半妖的时候都快听腻了。更何况，我本来也是从杂碎妖怪当中诞生的，现在变成弱小的人类，就更……”

杀生丸摇摇头：“不，你很强大。”

“……强大？”

这是杀生丸第二次对他说类似的话，奈落心下微微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给轻轻敲了一下，但同时又不可抑止地觉得不可思议，这种话怎么会从杀生丸嘴里说出来？

“对，强大。”杀生丸十分确定地说，“挑战命运之人，还不能算强大吗？”

“！”一瞬间，奈落像是整个人呆住了，他望着面前的大妖，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似的，从脚打量到头，又从头打量到脚，隔了良久，才声音嘶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杀生丸依旧那副正襟危坐的姿势，将喝空的茶杯摆回茶几上，垂下眼睛，低低地回答：“你明白的，不是吗？”

两个人中间落下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