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杀生丸皱了皱眉:“出来!”
大约是被大妖的威势所震慑,幼嫩的枝叶颤颤巍巍地再次从湖底淤泥里钻出来,越钻越多,最后宛如一株小树般矗立在眼前。
声音是从树顶传来的,几丛浓密的树叶之间,倏然探出一张小孩子的脸。辨不出男女,眉目十分清秀,可脸上的皮肤却呈现出碧绿色。现在这张碧绿色的脸正十分恼恨地瞪着他,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燃烧着怒火。
“你这个阴险的家伙!”小孩子对他大声说道,“要不是我天生不惧百毒,刚才就被你害死了!你快老实交代!母亲大人怎么样了?”
纵使杀生丸早已做到面对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不动声色,此刻也不由得一怔:“……母亲大人?”
小孩子立刻点头:“对啊!你身上全都是母亲大人的血的味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是不是已经把他给杀害了?!”
脑子里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这小孩子口中的“母亲大人”是谁,但杀生丸还是谨慎地确认道:“你为什么要叫他‘母亲大人’?”
“如果不是那个人把我种在土里,还分给我妖力,我就不可能生长出灵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创造了我、赐予我生命的人,难道不应该叫做‘母亲大人’吗?”小孩子理直气壮地说道,又再次上下打量杀生丸,“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你明明也在!你是亲眼看着母亲大人把我种下去的!”
并不是“种”吧,好像是就那么随便一丢……
奈落如果知道自己某天因为随手乱扔东西而忽然做了母亲,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前提是,如果他还能再醒过来……如果他还能知道的话。
杀生丸叹了口气,整肃神色,对面前的小孩子郑重地说:“你的‘母亲大人’还活着。”
“真的?”
“可是……他受了重伤,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也许马上就要死了。”
“那那那那那、那要怎么办?!”
杀生丸打量着不断在眼前来回晃动的树枝,虽然还未完全成形,但这至少已经远不止是一粒种子了,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你就是那棵无量草,对吗?”
奈落做梦了。
杂草充斥的山洞里,燃烧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火堆将熄未熄,一线天光从洞口漏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他知道,光斑在地上移动的痕迹,指示着一天的时光又将过去。
地上铺着一张草席,距离火堆不远也不近。虚弱的伤患需要火焰来维持身体的温暖,因此不能太远;但是如果靠得太近,一旦被飞溅的火星点燃衣物,是连挪动一下的能力也没有的。
……不,最好还是出点意外,烧死那家伙吧。
奈落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躺在草席上浑身包裹着厚厚绷带、虚弱地喘着气的男人。
……烧死他吧。
让他被从洞外闯进的野兽咬死,伤口感染而死,或者随便的什么原因,让那家伙死掉吧。那样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不过,事情并没有按照奈落期望的那样发展。像所有的时候一样,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遵循过他的愿望。没有任何意外发生,那个男人一直躺在那里,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死去,可又一直都在苟延残喘。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洞口的长草被一只手拨开,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肤色雪白,五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然而本该细嫩的食指中指关节间却生着一层薄茧——只有长期拉弓射箭的人才会磨出那样的茧。
然后奈落看到了桔梗。
她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现身,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浅淡的光。那光模糊了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清明而温和,即使面前躺着的是肮脏卑劣的强盗,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厌恶或鄙夷。
桔梗没有带武器,手中只挽着一只竹篮,动作轻盈地从洞口跳落,缓步来到了那个重伤的男人面前。
“桔梗……”嘶哑的声音从纱布和绷带的缝隙间传来,“你来了啊……”
巫女平静地回答说:“是,我来了。”随后跪坐下来,从竹篮里拿出伤药和新的绷带,轻手轻脚地换药。
桔梗,奈落想对她说,你知道这个男人后来会害死你吗?可是他张开口,无论怎么努力,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摇曳的火堆边,巫女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工作,她的动作十分温柔,见伤口和绷带黏在一起,会用淡盐水浇上去,让硬痂彻底软化后才小心地撕开。
奈落站在旁边静默地看着,他已经不再尝试让自己出声了。在后来浪迹人界的五十多年里,面前的场景是他所见识和经历过的唯一可称之为温暖的记忆。
然而,即使是这仅存于记忆里的一线温柔,也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了那个名为“鬼蜘蛛”的卑劣强盗。
至于他……他什么都不是。
到来时无人期待。
离去时一无所有。
……如果没有诞生就好了。
……如果不曾见过那缕光,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愤恨和不甘。
凭什么一生下来,就要被命运所束缚。
弱者屈服于命运。
强者会把握自己的命运。
他要变得强大。
要比任何人都强,然后将命运的罗网彻底撕碎。
巫女还在细致地处理伤口,毕竟是全身皮肤大面积烧伤,要彻底包扎一遍还真是浩大的工程,也不知道一整个晚上能不能做完。奈落再次尝试了一遍,他想上前劝阻桔梗住手,不要再去发善心救助那个强盗,但是巫女没有任何反应,手中的动作也也一刻不停,她听不见他。
奈落开始烦躁起来,既然什么也做不了,那就离开好了。他顺着倾斜的土坡爬出洞口,钻入草丛之外的黑暗中,刚以为自己已经逃了出去,却眼前一花,在下一瞬间又回到了洞里。昏暗摇曳的火堆,躺在草席上身负重伤的强盗,还有一言不发为他疗伤的巫女。
奈落皱了皱眉,再次从洞口钻了出去,可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他不甘心,从洞口出去了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一遍又一遍,却一遍又一遍地发现山洞的另一边还是一模一样的山洞。相同的场景不断在眼前重复,相同的人不断在眼前出现,永不停息,永无止境。似乎永远也逃不出去了,那是他诞生的地方,那也是他的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火堆、巫女、还有强盗在视野里渐渐变小、模糊,随后就像雾气一样消散了。他感觉自己似乎飘了起来,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正不知要去往何方。忽然一只手轻轻盖在额上,有些冰冷,但动作却很小心。他觉得那只手就像钉子一样,一下子把他飘荡的灵魂扯回了地面,过了一会儿,手撤开,他听到声音。
“……奈落。”
男人的声音,那个人在叫他的名字,嗓音低沉而清澈,莫名地有点熟悉。在反复呼唤好几遍之后,似乎因为没有得到回答,语气里多出一丝焦急。
“……奈落,回来,醒过来。”
谁?是谁?
……你?
你找我?要做什么?
……你想要我,到你的身边去吗?
“……”
奈落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开始习惯从睡梦中苏醒时,看到某只大妖守在身边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会因为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曾经的死敌而本能地警惕、紧张,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后背也不知不觉地渗出冷汗。后来的几次,尽管适应了一些,但面对那个家伙,还是会觉得舌头打结,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再后来……他开始麻木了,认输了,就算对方凑过来给他喂食喂水,或者擦拭皮肤上的脏污,做些不符合身份的照顾人的杂事,他也绝对不会感到更惊讶。
反正这个世界和他,其中总有一个是疯的。
如果没有疯,他怎么会喜欢上这个曾经杀死了自己,并且很快将再一次杀死自己的家伙呢?
杀生丸似乎很累。
他侧着身子卧在席榻一旁,一只手轻轻搭在奈落身上,眼睛紧紧闭着,胸口规律地起伏,应该是睡着了。作为西国犬妖最年轻的血脉继承者,想必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养,即使卧在那里,身姿也安宁而优雅,高低起伏如同古画里连绵的山。
杀生丸睡得很沉,奈落坐起身来时,他也没有醒。
青年侧过头,有点好奇地看着大妖熟睡的面容,目光流连过薄削的嘴唇、高挺的鼻梁、额间和眼下颜色艳丽的妖纹,最后停留在小扇子一般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
“……”
狗的睫毛都这么长吗?
看起来很软,想摸。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真的伸手过去时,那双眼睛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像是朝阳从群山之后升起,流泻出鎏金色的光。
奈落没有忽略那双眼睛看到他后,一瞬间流露出的喜悦,顿时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来,摆出一张笑吟吟的脸,问他:“睡醒了?”
“这种话应该我来问你。”杀生丸从席上爬起来,大约还没有完全清醒,揉了揉自己额角,才又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奈落。
奈落立刻整理了一下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任由他看:“我还以为再次睁眼见到你,不是在冥界,就是在通往冥界的路上。没想到……”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朝周围打量,“你这是把我弄到哪里来了?这房间的装潢可真华丽,比起人类的皇宫也不逞多让。”
“这是我母亲居住的宫殿。”
奈落脸上的笑容微妙地僵硬了:“……啊?”
杀生丸对他确定地点了点头:“嗯。”
“你母亲的宫殿?那……你的母亲大人,她……”
“她已经见过你了。”
“?!?!?!”奈落的脸色一连变换了好几轮,“可是,我似乎没有见过她。”
“看来的确如此,”杀生丸一脸平静,“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奈落不满地瞪着他:“没什么大不了?!不用想就知道我当时的形象肯定狼狈至极!你的母亲大人无论怎么说也是名震一方的大妖,怎么可以连基本的礼节都……”
杀生丸被他瞪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意味深长:“你知道她是怎么说你的吗?”
不知为什么,奈落心底顿时生出一丝紧张:“怎么说的?!”
“真想知道?”
“嗯。”
“……你猜。”
“……”
……王八蛋,被耍了。
虽然明知道面前坐着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论实力的话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但奈落现在还是很想瞄准这条狗的鼻子,狠狠来上一拳。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妈:啧啧啧,不知道为什么,一前一后两个儿媳妇,第一次来见我,都是横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