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还有九天就要过年，宋书禾早起的时候惊觉自己的手腕已经开始泛了红疹，宋书禾让华弦别再进屋，知会步流筝一声也别再来了。

军医一头连夜煎着草药，又得紧着来给宋书禾瞧瞧，军医进门的一瞬，呼啸的雪风砸雪漫进屋内，宋书禾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军医瞧了瞧宋书禾的手，听见宋书禾的嗓子已经变了声，皱紧了眉头，宋书禾说“麻烦先生了，请不要告诉将军，外头辽国虎视眈眈，分心不好。”

军医皱着眉给宋书禾又盖了被褥，翻了翻火炭说“尽力医治，大人放心。”

偶有孩童嘶哑的啼哭，今日才是闭城的第三日。

有一位叫小狗的女童，她的母亲是辽国的一位织女，丈夫阵亡在这边辽，一个女子养孩子日日都在绣纹样，眼睛都已经坏了，她不分日夜的守在书院外，偶有小声的哭泣，从未埋怨过宋书禾，每回遇见的时候都叫宋书禾先生。

这位母亲没有什么拿出手的东西，从前遇见宋书禾的时候都是吓的脸色发白的往后躲，后来宋书禾抱着这个胡乱起名的小女娃问她的母亲，为何要起这样的名字。

女童的母亲说“贱名好养。”

宋书禾给她改了名字，叫“不晚”，跟她母亲姓，叫何不晚，她母亲塞给宋书禾小女娃娃才带的头花，这是她做工之后自己偷偷捡着碎布料做的，卖点很少的钱。

宋书禾站在窗边就可以看见不晚的母亲，她捋了下发，朝着宋书禾笑，就是看起来有点苦。

宋书禾就攒了一点点钱，本来是给自己做嫁妆的，去了一趟书院，又偷偷分了好些出去。

宋书禾坐在案台边写手札，关于这崇城的边贸有哪些宋书禾留意到的问题，宋书禾开始写自己身体的变化，犹豫了一下，又给撕了。

宋书禾的喉咙开始发痒，写了好几封给祈在野的信，其实宋书禾也没觉得自己要死了，祈在野还在外头呢，他才说还有两万次的日落要与自己同看。

但是这城里第三日已经死到了第九个，一般从起红疹到烂完了也就七八日。

宋书禾看着自己的手上的疹子，三着日子感觉好像等不到过年，使使劲不知道可不可以。

步流筝看着宋书禾开始闭门不出，又找了军医，前日里还看他挠破了手，野能推算出来宋书禾或许也染了疫病，且最开始，这疫就是从书院开始的。

步流筝考虑了一下祈在野现下的处境，犹豫了一瞬，提笔给沈红棉写信，让外头看守的军士务必要带给沈红棉。

***

倒数八天就要过年的时候，两方依然没有进展，东方修倒是穿梭在这崇城但是除了看起来憔悴一点儿，也没跟宋书禾一样的迹象。

宋书禾觉得奇怪，崇城这般大的事，沈红棉与三皇子早就应该着急了，怎么会三四日都没有消息，宗后即然最为爱民，也应该倾尽全国之力送药才对。

宋书禾已经开始发烧了，一烧脑子就糊涂，他有一点点想祈在野，不敢多想，多想了怕按不住自己，让祈在野为难。

宋书禾的眼睛开始重影，摇晃的坐在案台前写军械锻造的章程，写边贸税供的比例，整理着大宗的进出，写着若崇城办成了还可以开通商路，写各家商号自己个儿留意到的经营法子，宋书禾是御史台的谏言官，留心些家长里短是他自带的毛病。

宋书禾有点发热，透过窗户今天雾霭浓重，就算祈在野在外头放纸鸢宋书禾也看不到了。

宋书禾开始迷糊，似睡似昏。

等军医发现的时候已经烧了个糊涂，手脚都已经开始冰凉，鼻血擦都擦不完，军医扯开了宋书禾的袍子，小腿的红疹已经开始洇血。

军医连夜写信给祈在野，信上只有两个字，宋疫。

祈在野收到信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丁八去了辽国还没未归，大喜出去打探也还没有消息，整个大军，能依靠的，只有祈在野一人。

祈在野捏着信件开始手抖，他迷失了心智冲向十二，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希望自己毫无兵权，毫无责任，毫无顾忌。

祈在野看着深夜巡防的将士回来时睫上的霜花，回头看见将士在夜色里站的笔直的哈气，看见他们的脸冻的通红将妻子的家书看了又看。

祈在野感觉自己火热的头顶被浇上了一大盆冷水，祈在野在宋书禾与大军之间两难。

偷吃馒头的军士见了祈在野，慌忙的将馒头藏在身后，说“将军，过年好。”

祈在野说“将军今年没带你们回去过年，苦了你们了。”

军士说“我娘说了，跟着将军她放心，还让我争功名回去呢，明年再回去看娘。”

祈在野说“行，明年将军一定带你们回去。”

军士说“我姑娘都得有珍珠那么大了。”

祈在野感觉眼睛有点热，说“回去了领姑娘来给看一眼，不好好念书让他来边辽养马。”

军士摸着头不好意思的笑着说“真行吗？”

祈在野拍拍他的肩膀说“快回去吧，天冷了。”

将士抛开，祈在野双手好似再也没有了一点力气。

祈在野被放在看不到的火上煎。

每分每刻都有人在添柴。

***

倒数第七日的凌晨，宋书禾开始呕血。

宋书禾看什么的都是红的，有点像回到了马踏而过的哪一夜，但是他已经想起来了，那一夜是祈在野抱着他飞奔，染红了祈在野昂贵的衣袍。

宋书禾的脑海开始如跑马一般飞速的闪过与祈在野的画面，从四年前开始，从站在御史台开始，是野性嘶鸣宋书禾难以忘记的马蹄，是祈在野留下的满桌的好菜，是那双自己码子的靴，是宋书禾小憩时无人打扰的树荫，是祈在野掉落的玉佩，是古先生两年的陪伴，是后爹来时护在身前的祈在野，是竖死的江湖子，是年关的红色舞狮，是暖洋洋的铜踏与氅衣，是修罗殿浴血的手臂，最后的最后，宋书禾伸出了掌纹断裂的手，指尖好似抵在了祈在野的眉宇之间，起码宋书禾看到的是这样。

宋书禾的脑海停留在落日的那天，他对上了祈在野的泛水的眼。

宋书禾好怕自己死了，又怕自己死了祈在野不能活，又怕自己死了祈在野也可以活，宋书禾牵动嘴角想笑，宋书禾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似他做什么都不对。

他想做的事情还未成，他还没有为张洗宗与古先生复仇，他还没有为丁二哥与步伯候正名，他还没有为祈在野做什么。

宋书禾入仕之时，曾想明理真行承正道，书院里头那句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没被擦拭，宋书禾有一点点不甘心，但是想起祈在野好似也没有那么多不甘心了。

宋书禾觉得祈在野将他四肢的束缚野蛮的劈砍，策马千里为他换了一番活血，从颅顶到脚底都被贯穿，遗憾与此时三更的月，一样让人流连忘返，若有来生的话。

***

倒数第七日的夜，大喜策马驼着丁八回了大帐，祈在野拍拍丁八的脸，问“还能活吗？”

丁八吐了一口血沫，说“就凭他们，也想从八爷嘴里套出军防图，我呸，不给爷整死，爷把他们整死。”

祈在野说“辽国的药材可有得到消息？”

丁八说“牢狱里头沈红棉下面的人来过一趟，说治这疫病需要的药材都被陆牧英买完了。”

祈在野说“八爷，还能守疆吗？”

丁八捂着肿的老高的眼睛，说“有啥不能？”

祈在野扔了块东西给丁八，说“少一个兵，我杀了你。”

祈在野又说“对这些孩子好一点儿。”

丁八摸到来物的形状，低着头没说话。

是虎符，边辽的帅印，祈在野就这么扔出来了。

祈在野回头笑着说“你回来了。”

丁八看见祈在野上了马，踏雪而出却没往崇城的方向去。

***

年二四。

宋书禾今日连汤药都喝不下了，东方修在门外站了数次，步流筝还得待人去焚烧已经疫的了人。

这城里最开始的时候各家都拼了命的也要出去，现在却躲在屋里闭门不出。

女童今日已经不会睁眼了，宋书禾日日夜夜都能听到女童母亲的哭声，她说“为什么要给你改名字呢？从前就是很好养活。”过了一会儿又说“娘没用，娘愿意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过了一会儿就是爆裂的哭声跟咒骂声。

这个城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母亲的哭声，宋书禾也有一点想娘，书院里的娃娃只要是有母亲的，这会儿就算是烂了，也有人守着。

没有母亲的，例如宋书禾这样的，就只能躺着看穹顶。

宋书禾有点想念祈在野给他打的藤椅，软绵绵的很是好睡。

现在宋书禾一咳嗽就感觉一肚子血水都要吐出来了，原来这疫病不是把皮给烂了，是把整个人给烂了。

宋书禾听见女童的母亲在咒骂自己，但是宋书禾知道的，咒骂从来不会伤到自己分毫，况且不晚的母亲还能怎么办呢？

宋书禾失去了灵动的口舌，在单薄的深冬里讲不清楚闻到了身上的腐臭，好像自己置身于远古沙场里陈尸的河，他看见了孱弱的虫因为咬破了他的皮肤而变得活力满满，他看见炭盆的火焰变成灰色，宋书禾看见了生锈的鱼，看见了脱落利刃的祈在野，单跪着给他擦靴，抬头一笑，是做你的臣。

宋书禾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