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汤药味浓,众人都堵在这门口,边上跪了好些宫娥,黄仪脑袋边上擦了一片血,正跪在地上收拾破碎片。
宋书禾看着隔着黄幔的里头的庆隆帝,今天这架势直截了当的在告诉各位,今日庆隆帝说的,谁也别想驳。
张秀合往前跪拜,道“陛下,今日御史台要谏言渭远侯府侯爷祈在野。”
庆隆帝手轻轻一挥,黄仪说“谏。”
张秀合道“渭远侯府小侯爷祈在野,我隶朝的戍边大将军,昨日未有宣召,私自回都。祈将军居功自傲,去年斩杀粮草押送官,前年更是暴戾无度,屠杀平民。”
张秀合将案卷掏出,跪着呈上,黄仪小步过来拿取,又送到榻上的庆隆帝的手上,庆隆帝半倚着榻,透过黄幔能看见他翻看着案卷。
庆隆帝轻轻咳了一声,道“粮草发霉是要事,办差不利,斩就斩了,耽误边防的人这么大个将军还是能斩的。”
宋书禾刚想舒口气,又听见黄幔下传来“不过…”
此事宋书禾当时在巡兵那会儿听说过,说有一年祈在野不知为何发了疯,天南海北的去杀平民,据说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但是当时事儿办的隐秘,连宋书禾都不太知晓,毕竟宋书禾不能靠“风闻”来谏言,
今日张秀合旧事重提,手上必然是掌握了铁证,今日这场面,就是张秀合与丁八要唱戏。
宋书禾站的笔直,倒要听听祈在野倒是杀了什么人。
听庆隆帝这般说,张秀合开口道“死者七名,籍贯不同,也未有杀人放火,也不曾做了逃兵,祈将军这般屠杀,百姓要个说法。”
庆隆帝合上了案卷,说“到底将军还是戍边有功。”
张秀合说“那百姓又何其无辜!这七人都有老母老父,都有妻儿家眷。”
宋书禾往边上一步,拿了张秀合手上的案卷。张秀合本不想松手,宋书禾有大力扯过。
里头夹着这些人妻子或者母亲送上来的诉状,宋书禾信手翻看着。
第一位,刘大根,年五十二,籍贯不详,有母有女,生前各地跑江湖,贩卖过书籍,倒腾过酒曲。
第二位,王麻子,年四十二。都城人士。妻子现下改了嫁,儿子也成了地痞。生前在赌坊看场子,给各位贵人送送酒。
第三位。李木,年三十七,都城人士,早年丧妻,在楼里做个墩子,与前面二位来往甚多。
…
宋书禾翻看着这些人,案卷的后头夹杂了几张画像,宋书禾总觉着熟悉。
宋书禾重新再查看,发现正是当年自己谏言了的那个酒曲官案子时,侮辱了自己的那七个江湖子!
他们的脸看起来依然凶神恶煞,宋书禾至今记得他们吹着口哨嘲弄自己的样子。他们的口型说的侮辱娘的话,而当时的宋书禾,连想出去跟他们厮杀的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书禾本来是想冲过去与他们厮打,又害怕他们走了之后又去寻娘出气,宋书禾的拳头抖了又抖,最后只看他们他们七个回头吐出的浓痰。
宋书禾感觉自己直直的后退,直直的坠,他感觉光景从手边疯狂的流逝,而祈在野在他一无所知之时,已经做尽了他不该做的事。
宋书禾也没有想过要找他们寻仇,此事也成了一个笑话,总有人在宋书禾身后戳他的脊梁骨。但是宋书禾把背挺得更直一些,断人财路,毁人官途,这些都只是谏言路上必吃的苦。
但是祈在野却是这一切苦难洪流泄压的垭口,明明声势浩大,猛浪若奔,却在与宋书禾汇合时水不扬波,无声细流。
宋书禾看着张秀合还在滔滔不绝,问道“张大人,这些人被祈将军杀了,可有人证物证?为何这些人能一下子认出这是祈将军呢,下官倒是觉得祈将军并不会大张旗鼓的去叫嚣身份。”
张秀合收了一下衣袍,说“祈将军到底杀没杀良民,此事有待商榷,但昨日无召回都,总是无可狡辩的。”
宋书禾跪拜道“可将祈将军战后降职以罪,现下辽边形势严峻危急,兼顾民生也不应此时发作。”
张秀合道“祈在野性情乖戾,这般军权在他手上,才是我隶朝的严峻危急。”
宋书禾沉稳道“就算如此,一军二将,如何抗辽。多少百姓家的儿郎,都说奔着祈将军去的军营,现下军心不稳才成最大祸首。”
张秀合喝道“宋大人!你从前与祈将军针锋相对。现在维护的这般勤快,宋大人,难不成你也怕了他祈在野?”
宋书禾道“我怕的是我们隶朝不稳。若是为了私仇与公事找谁麻烦,那书禾这官帽也无需带了。”
张秀合道“宋大人,你说,昨日祈将军深夜归都,匆匆又回,所为何事呢?昨夜,好似宋大人也不在家呢。”
宋书禾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身后的吏部尚书罗怀慈说“张大人,昨夜宋大人在下官院子里。”
宋书禾不敢惊讶,倒是丁八眼神有变。
***
“丁指挥使,公主又哭了!”宫娥见里面廷辩的厉害,轻轻的来叫门外的丁八。
丁八长得威严,但是小公主却很喜欢他,看见丁八就乐个不停。
丁八不敢与公主有一丝接触,只能站的远一点,远远的逗逗公主。
公主一见丁八就连哭都不哭了,丁八怀里还揣着个拨浪鼓,只有奶娘或者宫娥的时候就逗逗小公主。
小公主这会儿都快五个月了,长得肉嘟嘟软绵绵的,张着小手正哭呢。
丁八扮了个鬼脸,夹着嗓子给淳贞公主唱童谣“哭笑笑,笑哭哭,两只猫猫来抬轿。”
小公主看着丁八的斗鸡眼,又乐起来,奶娘拍着哄睡,说“公主可怜,生母卑贱,到现在也才远远见过公主一面。”
丁八看着公主,弹了个舌,一瞬又成了冷冰冰,说“公主虽小,不懂人事,但是还是希望麽麽休要在公主面前再提。”
嬷嬷识趣闭嘴,拍着公主去睡。
丁八不知宋书禾与祈在野在搞什么鬼,但是连罗怀慈都有意帮他们隐瞒,这就不免更让丁八怀疑。
公主的生母还在远处看着公主,眼睛猩红,神态可悲,忍住了那些情绪见着丁八就在作礼,丁八弯腰回礼,大步流星走了。
***
张秀合一番谏言,庆隆帝不发一言。
今日没反驳的就是该办的事,帝王的心思最难猜。
众人鸦雀静默,在御书房沉重脸等庆隆帝发话,作揖作久了,腰酸的很,何况今日宋书禾身子也刚好一些。
庆隆帝咳了两声,众人的腰弯的更低。
宋书禾看见黄幔里的庆隆帝支起了腿,手却有些颤抖,由宫娥擦去了汗之后,似是茫然,抬头看着这御书房的穹顶,说“祈在野目无朝纲,待丁八去了之后,官降至三品。”
终于庆隆帝还是说了,众人拜礼,道“是。”
宋书禾退出殿外,看见黄仪,黄仪正跪在地上替庆隆帝接着痰,听说昨日庆隆帝咔了痰,怎么也咳不出,还是黄仪给吸出来的。
宋书禾眉头皱了皱,黄帕上有毒,但黄仪却像个忠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秀合与宋书禾同步往外走,张秀合说“看起来,宋大人现下是晓得祈将军对你一片真心了?”
宋书禾震惊了一瞬,懂又不懂的看着张秀合,张秀合说“这么多年我还以为宋大人是真心与祈将军政见相左的,我还寻摸,当年在马场你都快死了,祈将军给都城洒金一样救治你,不然你还有命在这里?这般的恩情不报,不像我们宋大人的性子。”
宋书禾不知张秀合为何与自己说这些。
宋书禾说“张大人,若是你觉着宋某说话不公允,你尽管往公允了说,恩情若有,也不可妨碍公务,你若想因此让我偏袒祈将军,顺着陛下现下的力一脚把宋某踢出去,那宋某可不会着你的道。”
张秀合说“宋大人哪里的话,怎就扯到政事上去了?张某无非说的就是此事恐怕宋大人不知,祈将军也不像是能开口的人。旁人看了都涕零,何况事中人。”张秀和打着小扇,轻轻的扇风。
宋书禾往前走着,说“你早不说,晚不说,你挑在现在说,是想宋某听的眼泪鼻涕横流进去御书房抱着陛下的腿让对祈将军网开一面?是想让宋某也成这三分军权的忤逆者?你最爱玩那借刀杀人,可惜了,祈将军这把刀,你使不了。”
“张大人,宋某在奉劝你一句,若祈将军真如你所言,对宋某情深义重,宋某接了又如何?但是若你想偷奸把滑,对宋某不利而行,祈将军怕是又要为着宋某,得罪张大人了。”宋书禾笑着道。
“宋大人,你这意思是张某不明所以的叽咕了两句,夸的还是祈将军,祈将军就得跟杀那些良民似的,当朝来灭了张某?”张秀合不屑的笑。
“自然,若宋某哭啼两句,捂着胸口说当年马踏皆是因你,我也不知祈将军能否为宋某主持公道,本来应当是不能的,但是张大人这不是生生要断祈将军的将门么?此事,张大人想除了宋某,宋大人若想除张大人,你猜,祈将军,站哪头?”宋书禾往前走,甩着袍子。
“张大人,今日谢谢你了,祈将军这般恩情,今日知道了。”宋书禾往台阶下走,回头莞尔。
宋书禾刚扭过头来,就越来越担忧,又越来越甜蜜,这两者撕扯着宋书禾,把他揪成一半哭脸一半笑脸。
宋书禾都不知道自己发紧的心脏是因为他爱的人以天底下最妥帖的守护隐瞒了自己多年,还是多年前祈在野就眷恋着自己,与人心心相印却晚了许久,还是这三年祈在野丧父之后自己一无所知,还常常往他心口捅刀,亦或者是现下边辽战事牵扯着庙堂之争,让宋书禾惶惶不安。
宋书禾在清醒里看到自己身后祈在野提着刀厮杀于一切对自己伤害的鬼爪,又从祈在野的身后看到乌压压的天盘旋着黑鳞的巨龙随时想要把他撕碎。
宋书禾在暖阳里看到,祈在野正温柔的奔向自己,但是突然的血雨浇湿了祈在野的脸,暖阳一念之间成了血腥的黑色噬人黑烟,宋书禾再也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