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月一置,月落参横。
外头天已然开始泛黑,今日御史台除了灯没有一点光亮,连影子都格外的闷人。
现在天未有冷了,宋书禾就坐在御史台议事处后头的案卷房软榻里,这儿的案卷直直都能堆到穹顶,有时候都需得搬梯子才能拿到卷子,批注的笔扔的到处都是,有些言官急了便是如此。
华弦给泡了茶,此刻香气扑鼻,宋书禾却一点也不想尝。
宋书禾坐在御史台犯难,陛下说了要将丁八安到祈在野的营里去,本就对峙辽国艰难,这会儿再加个丁八简直是内忧外患,可是宋书禾又觉得丁八若不去,祈在野拥了兵才是真的走不了回头路。
宋书禾想不出好法子,他既不想祈在野难于分手拢军权,又不愿意他成朝堂的腋肘之患。
宋书禾的心事无人知晓,他在两难之间徘徊,但是他一无政权二无人马,根本办不成事儿。
宋书禾闭目头疼许久,吹了吹风又去翻看丁八的案卷。
这案卷十分有意思,从前宋书禾竟没注意。
案卷上记载,丁八的父亲早年也是隶朝对抗伯颜部落的一元大将,只不过后来家中出了各类怪事,最终回了都城。
案卷上都是同僚给的批注,这与吏部的可不相同,御史台常常会一笔笔为自个儿谏言的“主”添批注,御史台称这批人为“虫。”“蛇。”“蟒。”
龙这词儿自是不敢用的。
整个御史台,只有张洗宗才能捉“龙。”
所以御史台常常会说“唉,我这虫太小,哪有你那蛇有劲儿啊。”
“比不上你上回捉的那条蟒,费劲去了。”
但是上面的中信息许多还得自己个儿去辩,若是黑墨,那便是准确无疑,红墨的还需再做考量。
上头的批注基本都是丁八都未曾享受父亲的丝毫恩荫,实打实自己个儿从皇城司最下头爬上来的,就是手段着实不磊落。
宋书禾皱着眉头闭眼按着自己的颞颥,却又看到一行朱批,是得了军功的陛下赐婚,天家给的荣耀,而那位女子家世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完全匹配不上丁八的父亲。
宋书禾脑里回忆着以往对丁八以及他父亲的各类只言片语,想把他们组成一片,但是实在太少。
且此事还得再考量一番,不可完全信服。
宋书禾偏头去问同僚,仰着身子支着胳膊问“丁指挥使家中可有妻女?此次陛下下旨去往边辽应战,若是有妻女,须得照顾着些。”
同僚合上了自己手头的案卷,说“宋大人真是周到,连这些都想到了,”同僚压低了声音道“但是丁指挥使并未娶亲,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娶亲。”
宋书禾来了精神,问“这般人中龙凤为何不娶亲?”
同僚凑近了些,说“宋大人有所不知,丁指挥使家中兄弟八个,还死了一个,剩下都不正常。”
宋书禾问“如何不正常?”
同僚就将丁八家的家事当个笑话都给说了,宋书禾听完问道“丁指挥使这祖上,他父亲那一辈可都正常?”
同僚说“那可太正常了,听闻丁指挥使的父亲年逾四十了,他父亲还给他生妹妹玩呢,哈哈。”
宋书禾皱眉沉思,半懂不懂其中奥妙。
宋书禾又问“当时我去祈将军府上查账,头夜死了的金部郎的案子,案卷可在?当时那位杀父的陈贤,可还在台狱?”
同僚这会儿也被御史台一堆事情搅合的烦乱,起身去翻案卷,说“那事儿说来也奇怪,本来宋大人断了案子已是板上钉钉,谁知道那吏部尚书非说陈贤与金部郎委任期间有些入册的布籍未做好,驳了审刑院两回,就是不出他们的籍册,没法子往下办。”
同僚翻看着金部郎的案卷,递给宋书禾,说“喏,你瞧瞧,什么文书旁证都做完了,都等着齐活就能往下办了,一会儿说过年要做考绩实忙,一会儿又说管布籍的官吏换了,谁知道呢,反正隶朝办点事儿不就这样么,我都猜是不是还得我们御史台给他吏部塞点钱才能办?”
宋书禾查看着陈贤的案子,宋书禾已经想起来,那日青舞身上的味道从何而来,就是陈贤与那个同房婢女身上的味道。
这样的胭脂,都城哪里有卖?
宋书禾又想起吏部尚书看朱大富的眼神,宋书禾后背都开始发凉。
宋书禾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局里面。
***
各地征兵,忙的便是吏部与工部,隶朝苟且了几年,且祈在野带着那帮大头兵也着实升官发财,征兵一事追随祈在野的不在少数。
越是这样,宋书禾越是头痛。
宋书禾今日来找古先生,前日里在御书房捡的那块帕子,宋书禾总觉得不安。
宋书禾进了古先生的后院,古先生一看帕子的质地,手都抖了几分,仔细的辨认,闻嗅,化水之后,对宋书禾说“有□□。”
宋书禾问“此药有何作用?”
古先生说“山麻黄是好药,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但是□□出自山麻黄就就是毒了,常常有将死之人喝了麻黄汤就能反魂,身子就能兴奋,但是坚持不了多久,就里子都垮了。”
古先生擦了把汗,说“此毒对无恙之人最多心脏跳的快些,隶朝常有去楼子快活的人用这些药,但是对虚弱咳疾,肺痨频喘的既药又毒,书禾,此事太大,你需得谨慎。”
宋书禾问“先生,此药我隶朝可有能买的地界?”
古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我曾去鹤坊替人看病,鹤坊应当有,但是这药隶朝还真无人能做,辽…辽有奇士,擅长做药,隶朝药理不比辽国。”
宋书禾听完后背已然开始发凉。
今日几件事,丁八的身世,金部郎之死为何吏部尚书如此态度,青舞的胭脂与陈贤的胭脂,还有这黄帕的□□——
都可以指向:与鹤坊暧昧的礼部尚书也被害,鹤坊卖这药多人都知晓,朱大富的死牵扯着王先绩最开始做的便是与辽的军情图,管这事儿的御史的沈大人还死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宋书禾往死里担忧祈在野,因为所有的事,都指向——辽。
而他的心上人,就在离辽最近的位置。
这些又无一不让宋书禾怀疑自己从前到底是站在隶朝的哪里,他明明是隶朝最年轻最优秀的言官,此刻却像浑水里的一条鱼,再养一养,就可以放到案板上去,一刀。
宋书禾没来由的想起这些人的笑容,宋书禾起了鸡皮,宋书禾开始害怕,害怕黄仪,害怕罗怀慈,害怕丁八,害怕大娘娘,以及那个宋书禾从未见过的,陆牧英。
宋书禾感觉有网扑天而来,四周皆陷入黑暗,而他只是池鱼笼鸟,从也看不清自己脖子上的锁链清晰落地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巨大的漩涡,多年的朝乾夕惕,殚精竭虑,此刻却雾失楼台,前路不明。
宋书禾回去小院的路上踉踉跄跄,好似他第一次知道了为何祈在野那边执着,执着着非要逼辽国休战,非要壮兵强马,他就只窥见了这隶朝阴暗的的小小一隅,已经够他双脚灌铅。
宋书禾往边辽的方向望去,细细考究着祈在野回来之后频出的案子,宋书禾的手开始发冷,他不知道现下这一切到底是谁逼着他在走。
黑暗中的那只手,到底要做什么?
宋书禾在这里面算是一把刀吗?
那祈在野呢?祈在野又是什么?
宋书禾从未有过的心惊,他好害怕下一刻就有军报传来说祈在野兵败,宋书禾发了烧,躺在寝屋里不能动。
华弦为宋书禾擦拭着冷汗,说“主子,你这出去了一趟,回来脸色怎这般不好看?”
宋书禾蜡黄着脸,舌苔都发苦,说“无事,就是受了些风寒。”
华弦说“主子,你得喝些药啊,不然让古先生给主子瞧瞧。”
宋书禾又将药呕了出来,说“今日之后,再也不许去找古先生。”
华弦一边擦拭,一边说“古先生要是知道主子病了,不需我去找就自个儿来了”“我说,今日开始,不得再与古先生有瓜葛!”宋书禾难得的戾气。又放缓了声调,道“你也走吧。”
华弦不明所以,一下子跪了,一直磕头说“主子,是我多嘴了,我不该。”
宋书禾说“我乏了,你走吧。柜里头有钱银,你再出去找个主子。”
华弦还在磕头,宋书禾背过身去,一句话都不留给他。
华弦心里慌的厉害,这么多年,宋书禾一个言官却常常走在刀尖,谏言了被报复的事儿层出不穷,但是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疾言厉色。
宋书禾常说“我这官途要拿人家的官途来换,遭些罪在所难免,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让我占了。”
华弦当时还心想,“占什么便宜了,明明主子这么大的官,天天与那些谏言下了的官后头的事儿擦屁股,搞得自己一穷二白,连件贵的衣裳都穿不上,奢的茶叶都没喝过一口,一天还被人戳脊梁骨。”
华弦觉得宋书禾很奇怪,嘴又硬,心又软,常常觉得宋书禾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是偏偏,华弦看了多年,又心痛的紧。
自从祈将军来了之后主子就不这样了,主子过得越来越好,主子的脸都胖乎了几分,但是主子总是不愿意多吃饭,偷偷拿皮尺量自己的腰身。
好似腰身粗几分,祈将军就会不要他了似的。
华弦看着祈将军看主子的眼睛都能滴出水来,哪怕主子吃成大喜那样圆溜溜的祈将军都不见得会嫌弃。
什么主子只要动了两筷子以上或者喝了两口以上的东西,第二日就会堆山码海的往小院送。华弦觉得祈将军这是这世上唯一看明白了主子的人
旁人只见了主子色厉却看不见主子内荏。
华弦被赶了出来,偷偷给大喜去信。
***
宋书禾对丁八的事儿没把握,现下反正也得先征兵起来,此事还能缓一缓,这几日宋书禾没去御史台,也谢绝了各位同僚的探望。
宋书禾就病恹恹的坐在小院,葡萄藤原先那星星点点的绿现下已经绿了一大片,春雨来了的那夜,葡萄藤就疯狂的发绿。
宋书禾在家已有三日,但是心里还是没有任何成算。
宋书禾都没出去看桃花。
前日祈在野还来信说,在将军府里种了桃花,让宋书禾到了槐月定然要去看。
宋书禾嘴唇发苦,却还是坐着轿子去了将军府。
果然冬日那刻枯树已经开了一树的桃花,宋书禾咱在站在桃花树边,抚着这花,心却定了许多。
宋书禾摸过这树杈,却发现刻了字。
宋书禾仔细辨认,写的是——
“可折花枝换酒钱。”
宋书禾折了根花枝,蹲着翻花下泥,酒瓶还未见,却有人用石子弹弓打中了桃花树,扑簌簌的桃花飘扬如雪,醉也春风,花约人赴,急急下了一场桃花雨,落在宋书禾的身上。
似一帘幽梦。
宋书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