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军开拔。
风霜减半,寒云寂寞。
宋书禾在城墙上为大军送行,烟风卷起玉佩的流苏,缠绕在宋书禾的指尖。
城下压黑的大军整齐划分,昂着头竖着枪目视前方,此去又是经年,无人想往前走。
祈在野站在大军最前列,望着宋书禾笑。
宋书禾穿着鲜红的氅衣,祈在野很好辨认。
祈在野多次回头,挤出的笑一次比一次难看一些。
宋书禾的眼神穿越重重的人群,只能看到祈在野模糊的背影,宋书禾的眼微微发涩。
城内的百姓夹道送行自家的儿郎,大军巍然肃穆,有送别丈夫的女子抱着娃娃泪眼频频。
祈在野大喝“大军开拔!”
宋书禾的眼有些迷糊,手指紧紧的抠进了城墙的砖,飓风袭境,只一刹那的功夫便看不清祈在野的身影。
宋书禾落寞的下了城楼,不想回头。
宋书禾没来由的觉得时乖命蹙,又添相思。
华弦跟在宋书禾身边,说“祈将军都要走了,主子怎也没有说一句吉祥话。”
宋书禾说“我说了吉祥话,他便能吉祥的话,不如将我放去庙里,盘着腿来等百姓上香。”
宋书禾轻轻叹了一口气。
华弦不再说话,就默默的跟在宋书禾身后。
宋书禾穿越送军的人群,有年迈的父母互相掸着泪珠,不知道还有没有命等着儿郎回家吃饭。
宋书禾低着头一路沉默,华弦开口道“好像是古先生。”
宋书禾抬起了头,古先生就是那位收留了自己两年的好心的先生,今年宋书禾昏头了,竟没有去拜年。
宋书禾疾步上前,朝先生做礼,道“先生,今年年关杂事多了些,未能前来贺年,书禾的不是。”
古先生刚送完儿郎,扶着宋书禾的手说“不妨事的。”
宋书禾问道“令公子今年也需去往辽境吗?”
古先生看着已经出城的大军,道“刚到的年纪,便跟着祈小侯爷去边境了。跟着祈小侯爷,老夫不挂心,就是这么个孩子冒冒失失的,当爹的总是惦念。”
宋书禾道“祈小侯爷少年英雄,公子相随也是慧眼识珠,来日名扬天下。”
古先生收回了眼神,说“书禾此番也是来送祈小侯爷的?”
宋书禾颔首,笑着却语气坚定“是。”
古先生的眼神忽然开始夹带慈祥的笑意,说“当年书禾困顿,祈小侯爷找到老夫,替你好好医治母亲,每月往医馆送银,还嘱咐不要让你知晓,说大人当时艰难,不该明面帮衬。此事经年,书禾与祈小侯爷甚好,得友如此,万望珍惜。今日见你们依然和睦,老夫心里也高兴,书禾总将老夫视作恩人,老夫其实背不起。此番与书禾说了,就不必肩膀子这般重了。”
宋书禾愣在了原地,深深的弯腰做礼,身子却怎么也直不起来。
各种过往的回忆如洪水将宋书禾淹没,他无法呼吸。他听见僧人手上的手串几百串如爆炸的崩裂,木质的滚珠在地上旋转滚动,一地的碎珠此刻宋书禾只在中心。
宋书禾的眼无法抑制的酸痛,此刻三年前的祈在野早与他相逢,都城的大雪忽然飞花般飘洒,宋书禾只听见——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宋书禾提着大氅找马,背着雪来的方向去追赶大军。
红色的氅衣在雪里与扬起的泥沙共舞,马上的少年要去奔赴早该相遇的缘。
宋书禾一路追赶,追赶过落霞,追赶了辎重,追赶了步兵,追赶上骑兵。
宋书禾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想找到祈在野,在日落之前。
***
大喜追上祈在野,道“将军,后头的好像是宋大人。”
祈在野回头没见到身影,将马后兜里那株似是宝贝的兰花,交给了大喜,只说“大军行进。”便策马相回。
终于在烟波浩渺的日落时分,杂夹着飘雪与思念的无人处,有雀低低的飞,红衣御风,颜色?蕰,入画般的落日向晚,自不该宋书禾一人看。
宋书禾下了马,甩了缰绳,大氅沉重,宋书禾解开了脖颈上的结,宋书禾奔向祈在野,就恰好被撞了个满怀。
手心揽住了流光,牵住了红尘,裂缝里都开满了稀碎的小花,雪要融化了,本就亏欠的心此刻雾涌云蒸,宋书禾抱住了祈在野,好似三年前抱住了走投无路的自己。
宋书禾紧紧的抱住,不知这是救赎还是深渊,但是此刻,风厉霜飞与天凝地闭骤然驱散,浮翠流丹的巨大瑰丽乍然眼前。
宋书禾说“小野。”然后又闷住了头。
祈在野摸着宋书禾的脑袋说“宋大人受了什么委屈?”
宋书禾哑声摇头,又喃喃的叫了一句“小野。”
祈在野身上的盔甲冰凉,宋书禾却不觉得冷,宋书禾看着祈在野的眼睛,说“此战顺利,回家过年。”
祈在野笑着说“有宋大人送行,小野一定回家过年。”
二人亲吻在这乱世的兀兀穷年,流连的却是水软山温,溶溶的月在红紫之巅躲藏,连天光也倾倒,有情人的轻吻口舌之间都会含糖。
唇齿间是甜美的月宴万川,是黏腻的山花燃林。
是宋书禾幡然醒悟的心上春色,千山不再困得住他。
***
祈在野走了,宋书禾又恢复了原先的寂寥。
似乎是一株热烈绽放过得花,使过了劲儿了就会如此颓败,本来宋书禾也不是什么跳脱的性子,木讷规矩看起来是更适合他。
宋书禾依旧每日奔波于御史台与小院,祈在野在走之前差不点将整个将军府都搬来了小院。
破破烂烂的院子开始有了生命,半月未到嫩芽开始往外面钻。
醒目的绿色是盎然的春机,宋书禾在葡萄架下开始后悔自己都未注意祈在野喜欢吃什么,若是喜欢吃石榴,现下他都该种一颗石榴树。
思念是幻化对方最好的迷魂药,就譬如此刻,与祈在野分开的半月,宋书禾觉得祈在野真是着隶朝最有样的男子,他开始迷恋,开始妄想,开始等着下次再见。
宋书禾日日都去驿站,看是否有自己的信件。
今日有了,是狗爬的大字,宋书禾却觉得有狂草的风范,若祈在野愿意做个文人,定然能自成一派。
宋书禾像贼一样怀揣着信件,如土匪逃窜一般回了院子,心跳跳的不稳,宋书禾小心翼翼。
“书禾见信如面,已到辽境,一切安好。只是又要吃草纸一般的馒头甚是不悦。辽境月圆,与你同看,挂念万千,心属书禾。”信封里掉出来祈在野满满的相思。
宋书禾将信件看了又看,只觉从前一路奔波,一无所获,此刻却开始掰着手指算他与祈在野还有多少场能共度的冬。
***
庆隆帝的病重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张洗宗站在御史台案台之前,见着宋书禾便放下了笔,说“陛下病重,又无子嗣,书禾,风雨欲来。”
宋书禾弯腰见礼,道“隶朝气运万年。此刻危急存亡,陛下该早早立下太子。”
张洗宗起身,道“枢密院已开始筹备此事,但陛下似乎不想立太子。”
隶朝哪有太子。要立就得立庆隆帝亲王家的嫡子,或者更远些,先皇八爷家的那位庶子。
先皇八爷家的庶子是个人物,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鹤坊大半的传说都得围着这位名叫被人成为“百香籽”的风流人物——陆牧英。
除此之外,隶朝没有太子可立。
都城的太医院无人能靠近,庆隆帝现下什么形势也无人知道。
庆隆帝有野心,胆量却不够攀附自己的野心,庆隆帝捂着帕子咳嗽,生生的咳出一滩血来,浇在隶朝的军事布阵图上。
庆隆帝满心的不甘,满心的猜忌,祈在野走了,使得庆隆帝松了一口大气。
祈在野实在长得太像祈岱天了,甚至他比祈岱天还要野,还要狂,还要不受控制。庆隆帝想起自己刺进了祈岱天胸口的那一剑,祈岱天满眼的疑惑,都要死了还紧紧的盯着庆隆帝。
最后庆隆帝将他的脸砍成了两半。
砍成了两半他依然看着庆隆帝。
“为何要拥兵自重!为何传旨你迟迟不归!为何要与我抢这皇位!”庆隆帝大口喘着气,帘帐上溅了一片血色。
那位将军没有任何的反抗,至死还想着年少的祈在野在等他回家用饭。
“你为何啊!为何抗旨不遵!为何将孤的话作戏言!”庆隆帝扶剑而立,黄袍上开出了一朵朵黑色的花。
庆隆帝又将黄幔扯下,裹着祈岱天哭泣,哭泣间也不敢看祈岱天的眼睛。
殿前的门扇被风吹开,灯熄灭了一片。
庆隆帝沉在半边黑暗里,擦了擦额间的汗,他半面脸色发黄,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本就不佳的脸色此刻更青。
庆隆帝看到外面的丁八又笑起来,嗤笑着说怎么就不能像丁八他爹一样,赐赏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结婚,生一锅的废物呢?拿捏着那锅废物,何愁捏不住命脉。
庆隆帝看着辽国蜿蜒的交界线,手指跟着划过,百年太平的盛世,为何不再等等庆隆帝。
庆隆帝前狼后虎,太后眈眈,外亲逼立,军权还未三分,文官还有太后爪牙。
庆隆帝闭上眼睛,累得很,黄仪递上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