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旁边果然新开出了一间暖阁,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温暖,林墓有些睡不着,他坐起身,身边的这个人睡得正香,半年来吃上的第一顿饱饭,心满意足,嘴角都挂着笑。林墓将乌黑的长发拢到胸前,还是有点湿,难怪自己辗转无眠,他披衣下床,走出了暖阁。
暖阁外是一间小小的厅堂,摆着几案,比暖阁中凉快许多,林墓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凉了,到是让他感觉清爽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很多东西混乱不堪。林墓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木法沙告诉他当年去过丰都的浴馆,难不成那个把自己拉入出水中,差点把自己憋死的人就是他?那时他还不到十岁,却能记得,当时进入浴馆搜查的是丰都城驻守的禁军,这个是父亲之后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不经意说出来的,而他们要捉拿的却是杀死燕国使臣的刺客。因为使臣在褚国国都被害,燕国以此为由大举发兵,不想褚国的国防如同一支生了锈的破烂铁盾,两下就稀烂了,最后导致丰都城破,国君被擒。难道那个杀死燕使的人就是木法沙?能是他吗?算起来当年他也不过才十六岁,怎会有如此的本领,更何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林墓按了按太阳穴,或许是因为头发未干就躺下睡觉,他觉得有些头疼。他努力想把木法沙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可是另一个人却趁虚挤了进来,周彤。那一日他不告而别,离开老太太的家,可是他们还没到石门渡,便遭到追杀,难道是他把这些人引过去的?毕竟石门渡是他建议的,知道的人并不多。
可是,如果他要想陷害自己,又为什么要在树林里救他呢,毕竟那个时候他不出现,自己也是死定了,而且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情跟他联系在一起。看样子他是投靠了魏源佐,如果被发现救了自己又会怎么样呢?林墓的脑子里翻来覆去,这些日子事情繁杂,这个念头时隐时现,他却一直回避,如今一下子静下来,只觉得脑袋要爆炸。林墓低头用手撑住额角 。
“睡不着?”木法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磁性。
林墓求救般抬头望去,木法沙只披着单薄的中衣站在两步开外,几案上微弱的灯光勾落出他胸腹上紧实的线条,起伏的胸膛散发着成熟男子才有的浑厚气息。这一次回来,林墓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变了许多,冷静中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林墓向着他伸出双臂。
“别扔下我,我现在只有你了。”林墓将脸贴在木法沙的身上轻轻磨蹭。
“不会,永远不会。”木法沙伸手揉搓着林墓的长发。
很快就是新年,喀尔喀人的新年叫白月节,比中原人的提早七天,正是中原人的小年。木法沙颁布命令,今年的新年从白月节前一直庆祝到正月十五。连年的战事之下,百姓都没有过节的心思,如今燕国已灭,人间又可以恢复宁静,日月可安,百姓自然心中欢喜,这个新年很有些过节的气氛。
新年前夕,西征的阿勒达终于派来了使者,使者是木法沙的旧识拓金,阿勒达西征一年多,虽然并不顺利,终究皇天不负,将西贡国的最后一个皇帝斩杀与大漠之边,自此将西贡国彻底灭国。一路庇护西贡国王的诸国皆已归顺纳兰。听到木法沙攻陷丰都,彻底灭掉了燕国,禾汗大悦,嘉奖木法沙和梅光玄,封木法沙为河中王,许他都行省承制行事,封梅光玄为太师,辅佐河中王。
奇怪的是梅光玄这一次没有与使者一同来到丰都,使者奉旨犒赏三军,新年之后便要前往江南的乐安,正式拜见褚国皇帝,如此纳兰国再不是荒漠草原上籍籍无名的小国,而是拥有中原腹地与褚国分庭抗礼的强大帝国。
木法沙非常高兴,每日宴饮不断,忙忙碌碌,以至于他并没有发现林墓藏在心头眼底的忧虑。是的,这个时候,林墓的脑海中再次响起舅父临终的那一番话。木法沙会不会有一天攻过褚江,将褚国也纳入纳兰的版图,就算他没有这个野心,禾汗征服四方雄视天下,又怎么会无视褚国的存在呢。如果真有那个时候,自己却没有听从舅父的嘱托,岂不是害了褚国,即使褚国的君臣活该这个下场,可是江南的平民百姓又将再次蒙受他当年所蒙受的战乱之苦,自己岂不成了罪过之人。
小孩子最喜欢过节,与林墓的忧心忡忡截然不同,小安很是欢快,半年不见古古已经长大,站起来比他还高。一身白毛,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很是招人喜爱。只是一人一狗甚是调皮,如今莫语不在,只有林墓,每日只听见华都在府中大呼小叫追赶两个活宝。相比之下金鹰阿莫塔却甚是冷漠,每日除了睡觉和吃饭的时候回到府中他自己的鹰架上,从来都不着家,即便在家对于满脸谄媚的小安也是爱答不理的。
“舅舅,为什么阿莫塔不能像古古一样陪我玩,它怎么总是不高兴?”小安撅着嘴巴。
“大概他是想家了。”
“它家在哪里呀?”
“它生在喀尔喀草原,天高云阔,任他翱翔。”林墓忽觉自己说的并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人,那个每日与他同枕而眠的男人。
“那它为什么不回家?”
“它跟着它的主人来到这里,就得把这里当做家了,可是它心里应该是不开心的。”
“它真没用,小安也不是生在这里的呀!小安在这里就挺开心的,只要跟舅舅在一起就开心。”
林墓微笑着揉了揉小安的发顶,心中一阵心疼,这个孩子要用怎样的努力才能克制住对父母的思念,反到总是哄他这个没用的舅舅开心呢!
“过年舅舅带你去看灯。”
“灯有什么好看,我……”小安欲言又止。
“小安以往过新年都怎么过呀?”
“我们呀……”
小安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数说起他经历的并不多的几个新年。林墓听的认真,一字一句都放在了心里。
“你说什么?你想搞一个篝火宴会?”木法沙掩饰不住自己眼中的光彩。
“就像在铁颜部的那回。”林墓望着木法沙的眼睛道。
“怎么?”
“为了小安。他说他最开心的一个新年是在康定牧场,他父王,嗯,跟随燕皇狩猎在牧场上举办的篝火盛宴。”林墓顿了顿:“我想让他能开心。”
“这有何难,白月节咱们就在东郊校场开个瓜炸儿。”木法沙兴奋道。
原来喀尔喀人的瓜炸儿便是篝火舞会,大家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羊肉,一边跳舞。白月节的夜晚天上繁星闪烁,东郊校场上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木法沙邀请了所有的喀尔喀官兵来参加这个盛会。自从来到中原,这些生在草原的男儿已经太久没有这样肆意狂欢过了,本就性情豪爽的喀尔喀汉子无不开怀畅饮,放歌四野,就好像回到了家乡的草原,有人哭,有人笑。
与他们不同,小安虽然很开心,可是他是小孩子自然不能喝酒,于是便在跳舞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古古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连叫带跳。林墓的眼睛几乎跟不上他的身影。木法沙也邀请了拓金一同参加,拓金没有见过林墓,又见他一身褚人装束却跟木法沙亲密地坐在一起,不禁有些奇怪。木法沙只说林墓是军器司的军器博士,然而他每每追随在林墓身上的眼神都让拓金感觉,这个人如果不是个男人,只怕这位河中王是要娶王妃了。
“你总是盯着他做什么?”好不容易有人拉拓金去跳舞,木法沙终于有空调侃林墓。
“他现在是不是最淘气的时候?他妈妈可怎么管不了他。”林墓也不看木法沙。
“他,妈妈?”
“呃……”林墓回过神来,低头用筷子夹起一块烤羊肉放进嘴里,随即眯眼享受道:“好吃!”
“他哪里淘气了?我们草原的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的,哪用得着管。”木法沙端起桌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天空。
“跟我走。”木法沙站起身,把手伸向坐在旁边的林墓。
“干嘛?”林墓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远去的小安。
“华都。”木法沙大叫。
“将军。”华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看着小安。”
“是。”
木法沙对着林墓微微扬眉,手伸的更低些。林墓嗤笑一声被他一把拉起来。
穿过校场,北面是一处小小的山坡,木法沙策马奔上山坡,夜风寒凉,林墓被他的大氅裹在怀里却不觉得冷。
山坡平缓,没一会儿,已经到了山顶。山顶只有些低矮草木,冬日里早已光秃秃没了叶子。
眼前有什么好看的,林墓心中纳闷:“上山做什么?”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木法沙拉着他站到开阔处,指着天上的,你看。林墓抬头,头顶的天穹闪烁着一颗颗星斗,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了工业的污染,星星也看的多了,可是今天的夜空格外明澈,天上的星辰熠熠生辉。
“那颗最亮的星,是天狼星,是我们的大汗。”
林墓望向木法沙的,那张仰视夜空的脸上充满了崇敬。那是他曾经在每一个褚人的脸上看到过的神情,是一种带着无比崇拜的爱。
“这个时节,当它升至中天,便是午夜子时。”
话音刚落,却见远处丰都城的空中高高腾起一簇金色的花朵,花朵绽放照亮了天际,随后,第两朵,第三朵……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无数的花朵在丰都城的上空绽开。林墓微张着嘴,眼中映出五彩的光华。此时此刻,天穹上的天狼星也黯然失色。
林墓转头望向身边的那张脸,夺目的光华下,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是如此的温柔,那是只为了自己的温柔,世间的所有都为之融化,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再无其他。
林墓他们回到校场时,狂欢的人群已经散了大半,拓金找不到木法沙,跟了托托歇在了东郊大营。小安毕竟是小孩子,早已经筋疲力尽,可是见不到林墓他不肯离开,此时已经在华都的怀里睡着了。众人欢歌一夜也都困乏,都宿在了东郊大营。
白月节过后便是褚人的新年,丰都城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直至元宵灯会之后才恢复了平静的日子。阿勒达的使者早在新年之前便动身去了江南,木法沙也空闲了下来,每日陪着林墓在家过年。谁知这个人却是个闲不住的,每天对着不是伏案写写画画就是看书的林墓痴缠厮磨,林逋终究不堪其扰,拉着他出门逛逛。
这一日两人坐了马车回府,刚到府门口,便有仆人来报,莫语姑姑回来了,林墓心头一沉,莫语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打着哈气的华都想:自己这么年轻就又当爹又当妈,真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