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语跟着陶伊凡出了院子,穿过一条小径进入一个小小的月亮门,陶伊凡转身向她做一个请的姿态,她的头上依然带着帷帽,微风吹拂,帽前白纱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双湖水一般静匿无波的眼睛。陶伊凡的目光正好落在那双眼睛上,不觉心头袭上一股凉意。
“娘子可到这个院子里用些茶点。”陶伊凡垂眸道。
“先生不陪我进去吗?这难道是太傅府待客的规矩?”莫语语调平缓,却丝毫没有婢女的卑怯之态。
“在下自然要陪客的。”陶伊凡眼中并不能掩饰惊讶与尴尬,他只能继续前边带路。
“娘子是哪里人呀?”
“先生听不出我的口音?莫语见陶伊凡不答,便又补充:“小女子是丰都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莫语看到前边陶伊凡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她心中一阵冷笑。“先生也是丰都人吧?”
“哦,曾到过丰都。”
“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嗯?”
“十几年前丰都还是天子脚下,无上的繁荣昌盛之地。各地学子向往不已。”
“咳~咳~”
“尤其是国子监旁边的太学,多少才华横溢的学子在此求学,不知先生可去过那里?”
陶伊凡突然驻足猛然回头望向莫语,此时眼前已到门口,莫语低头颔首,轻飘飘地走了进去。
侍女上了茶点,陶伊凡禀退了下人。
“娘子辛苦,不用些茶点吗?”陶伊凡手中捧着茶盏,眼睛却睨着坐在一旁的女子。
“多谢先生。”莫语端起桌上茶盏,掀开帷帽地的一角送进里边,帷帽外边的白纱垂下,依旧不露真容。
“娘子能有如此技艺,定然是从小学琴吧?”
“的确,不过那时并不习琵琶。”
“嗯?习的是那种乐器?”
“奴自幼喜好箜篌。”
陶伊凡地脸色更加雪白:“娘子何时从丰都来到乐安的?不知家中还有亲人?”
这些听起来很像拉家常的话,莫语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奴年少时不经世事,命运漂泊,才到乐安不久。曾有一个真心相许的人,只可惜……”说到这里,莫语顿住,白纱遮住了她的脸,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天不随人愿,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听闻此话,陶伊凡却不再多问,只是低头饮茶。
“奴虽见识浅薄,却也看出先生言谈举止不俗,到让奴想起当年丰都太学中的学子,他们来到京城都是为有朝一日博取功名,光耀门楣的。”说的是当年的事情,莫语的声音中带着怅然。
“只怕是心比天高,命……”话说一半,陶伊凡没有说下去。
是呀,人的命运如何说的清楚。透过白纱,莫语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想起那一年在满星楼遇见了那样一群年轻子弟,各个白衫飘飘,意气风发,好一派少年的俊逸,后来跟随的丫鬟悄悄告诉她,那些人就是“太学生”。不久再一次见到也是在满星楼,楼中的小丫鬟领着一个白衣少年,穿过东西两楼之间的飞阁(廊桥)往西楼去。虽然是同一座酒楼的两座配楼,却是两方天地。东楼是招待食客的酒楼,西楼却是酒客留恋的花楼。少年走过她的眼前,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羞愧的神色,清癯的身形仿佛背着重担不得伸展。
伙计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了?”
“是鸾凤姑娘请他来的,说是拌曲的,还是个太学生呢!”
“什么拌曲,怕不是包的小白脸吧!哈~哈~哈~”
“就你知道,穷书生也得吃饭呀!”
“读书人不都有骨气的,还干这个,我看他也出不了头。”
望着远去的白色背影,柳朝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哀伤。
柳府的宴席嘈杂纷乱,柳朝云穿着繁冗的礼服登上水榭后边的假山。水榭里正表演着歌舞,客人们都坐在观景楼里观赏,这里没人,方可得到片刻的清净。说也奇怪虽然离着水榭有段距离,却能听见清晰的笛声,笛声悠扬婉转,似是为水榭中的舞姬在伴奏。爬上假山,那里与水榭相望处有一座小木亭,半隐在石头后边,很是凉爽。柳朝云正欲到那里歇息一下,走到近前却吃了一惊,早有一个人坐在里边,手持长笛正吹奏的入神。那人一袭灰衫,这个角度看过去,清秀的一张脸更显瘦削,原来是他。
一曲奏毕,男人收敛了长笛,整肃衣衫,这才看见站在亭外的华服少女,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忙躬身施礼。
“公子奏的可是桃李?” 朝云还礼道。
“正是。”男人颔首道,对着柳朝云笑了笑:“小姐见笑了。”
“今日盛宴,春意正浓,为何不选盛华?却奏重华?”朝云笑问。
……
“先生,老爷请先生带娘子过去。”
一个声音将莫语从回忆中拽回。再看眼前的男子,面容虽老,旧时容颜依稀,她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魏源佐坚辞不受,终究没有留下“珏铭”,林墓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深深拜谢离开。陶伊凡代魏源佐送林墓主仆出府,
那日之后又过了几天,有个下人来到国公府,下人穿着普通衣裤,根本看不出是谁家的下人,来人将一只盒子交给林墓。那人走后林墓打开,里边是一封简札和一支小小的令牌。林墓没有耽误,第二日便去了刑部大牢。
沈昱的罪名甚大,本来应该关入皇城司狱,却不知是不是陛下恩典只将他关入了刑部大牢。即便如此,也根本不允许探视,哪怕周彤是刑部司。林墓到了刑部大牢,并没有找周彤,而是直接去找提刑官,谁知提刑官竟然不肯接见。林墓无奈只好再次去了刑部司衙门,这一次周彤竟然没有回避。
“你说过会照顾老师。”林墓拿出令牌和简扎,将自己去找魏源佐的事情都告诉了周彤。
“不用。”周彤挥手。“你终究还是去找了太傅大人。”
林墓不语。
“你可知道,太傅已令尚书大人严禁对沈昱的任何探视,除非有陛下手札。”
“可是,他给了我这个。”林墓打开简扎递到周彤的眼前。“我幼时是与他一同来到乐安,也算旧识呀!”
听到此处,周彤蹙眉,良久才道:“这还不明白吗?他表面答应你,实则敷衍。他并不想让你和老师见面。我早就说过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难怪他死活不肯收下我送的礼物。”林墓咬唇。“可是,如今我要怎样才能见到老师?”
“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本来满怀信心觉得可以救出沈昱,谁知竟然连见上一面也是奢望,林墓心中沮丧,可是到这个程度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听从周彤的安排。
一连几日林墓呆在府中,哪里也不敢去,只等周彤遣人来送信。几日里坐立不安,顾不上照看小安,好在小安懂事,没事会让家仆带着去找舅公,到是莫语,并没有陪在小安的身边。
终于周彤的消息传来,林墓按照约定,亥时过了来到刑部大牢的后角门。一名差拨将他带了进去。刑部大牢本是关押重罪犯人的地方,一进到里面,便令人感觉森寒可怖。林墓第一次进到这种地方也不禁浑身发冷。
“官人在此稍等。”差拨让林墓在一道铁栅栏门口停住,他则走到旁边看守处低语。
按照周彤的嘱咐,林墓今日穿的晦暗朴素,将藏青色斗篷的兜帽扣在头上。他说话时尽量将嗓音憋得粗些,俨然一位中年男子。
走进了铁栅栏门,林墓才明白,原来此时他才真正进到了监牢之中。监牢两边都是一间间狭小的牢房,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楚里边的情形,一股股腐臭裹挟着血腥味直熏脑门。有的牢房异常安静,可是大部分都传来各种声音,有叫骂声,哭嚎声,还有扑到牢门上伸出手来要东西的。林墓强作镇定,心中却生出了十倍的忧虑。
老师难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熬了这么长时间了吗?他感觉呆在这里每一刻都让他想要大喊大叫。周彤,他可是许诺过不让老师受罪吗?差拨的脚步很快,林墓低头跟随,越往里走越安静,两边的烛火也越暗淡,兜帽的阴影掩盖住他的脸,只听见脚步声和衣服摩擦的簌簌声,他的心越抽越紧。
转过三个弯,差拨在一间牢房前停住脚步,转身对林墓道:“最多两刻,我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你有什么就快点说,我先出去,一会儿回来。”
林墓点点头,差拨转身,林墓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将手中的东西塞在差拨的手中,他没有说话,两人都心照不宣。
这件牢房同样漆黑一片,林墓根本看不清里边。“老师!”他对着里边喊,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喊了好几声,里边终于有了动静,林墓连忙扒住铁门急切地提高了声音:“老师,你怎么样了?”
“阿墓?”
熟悉的声音传来,林墓的眼泪几乎随之掉了下来,一个人缓缓走到了铁门前。牢房外边的墙上正好有一盏灯,沈昱的脸出现在了铁窗后边,头发凌乱,胡须打结,昔日儒雅潇洒的一张面庞如今尽是苍白的风霜,只留下一双眼睛依然闪烁着光彩。
“老师,你吃苦了!”林墓跪在了牢门外。
“你果然回来了?”
没想到此时沈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林墓脸上一怔,心中的难受更加汹涌袭来。“老师,我在想办法救你出来。”
“既然已经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沈昱的话好生奇怪,林墓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你尽快离开乐安这个是非之地,不要回来,也不要再去丰都了。”沈昱目光犀利,虽然声音并不高亢,林墓却能感觉到他坚决的语气。
“老师,我不能走,我要把你救出来。”林墓心中不解,老师让冬伯投奔了自己,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离开丰都,离开木法沙的?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和木法沙的事情的,想到这里林墓的脸有些不自在地发热。
“不必了。你这般不识大局,如何做得我的学生,你若心中还有我这个老师,就听我一句,离开乐安,这里再不是乐土了。”说完话,沈昱没再搭理林墓,而是拂袖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