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林墓抱着一只木制琴匣正欲出府,他只着一袭青衫,头顶束了小冠,一派少年风姿,清风徐徐,衣袂微扬,更显出他清秀俊雅的气质。林墓叫许三备好了马车,他已经做好准备登门向魏公请罪,无论结果,他都会将“珏铭”献给太傅。
“公子。”一声女子的呼唤。
林墓驻足回头,莫语一身水蓝色裙衫立在身后,她依旧遮面,只是黑纱换成了白纱,手中一顶白纱帷帽。林墓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相信:“莫语姐姐,你这是?”
“我与你一起去。”话音微落,莫语已经走到林墓的面前,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琴匣。“还是我抱着吧。”
林墓心头一阵,脸上绽出欣喜的笑容:“好。”
时已入秋,天高云淡,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清冽气息,南地湿热的天气之后是难得的舒爽。马车中很安静,莫语突然改变了主意让林墓既意外又高兴,可是其中缘由莫语却只字不提。林墓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询问,况且他的精神都集中在一会儿见到魏源佐要如何行事上。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皇城北面的和宁门外。乐安城自与其他的都城不同,因为北面琼台山和太白湖,所以大内皇城设在南城,皇帝对太傅恩宠有加,特赐了皇城北面的一块地给他建府,为的是免去太傅每日上朝路途遥远的辛苦。
到了太傅府门口,林墓和莫语下了马车,通传之后有仆人引着两人从旁门进府。太傅府不小,看上去却不如何的精致奢华。
走进第二进院子,陶伊凡已然迎候在那里。他今日到是面带笑容,语气和蔼。“林公子,真是久违了。”
林墓心中一动,看这人言行,只怕那日之后已经打听出来自己的身世背景。自己从未在京师斩露头角,回来之后也算深居简出,他能打探出来也着实是有些手段。
“陶先生久违了。”林墓依旧一副淡漠表情,只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
“太傅下朝回来还在问,林公子可已经来了。”
“让太傅久等,岂非我的不是。”林墓拱手。
“不打紧,太傅刚刚午休起身,来的正是时候。”陶伊凡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无意间抬眼望了一眼林墓身后跟着的人。不经意间他只觉那人身体一颤,再看一眼却又平静无波,到觉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林墓随着陶伊凡穿过游廊,莫语跟在他的身后,竟然没有什么声音。陶伊凡并不理会,只跟林墓攀谈。
“这几日到不见林公子再去三品轩。”
“近日天气变化,偶染风寒,故而没再去过。”看来这个人天天盯着自己,林墓脸上微笑,心中更加提防。
听闻此话,陶伊凡的脸上微微变色:“现下可好了?”
“已经大安了。”林墓脸上微笑不减:“不然今日断不能来,总不能过了病气给太傅大人呀!”
“正是这个话。”陶伊凡的脸色这时才缓和了起来。
被陶伊凡带着,穿过二进院子的游廊,再过了一条小径,进到一处院落之中。到了这里林墓只觉自己方才对太傅府的评价为时过早。院门不大,里边却不小,正房居南,两侧各有厢房,北面一座高台假山,上边错落亭阁,似是可以俯瞰全院。院子里各种花卉,还有一方不小的水池,池中林立几块形状婀娜的湖石,水中硕大锦鲤游动。一座小石桥跨过水池。一看主人对这个院子很花了些心思。
陶伊凡将两人引入东边的耳房,道:“林公子在此稍候,我去请太傅大人。”
“有劳。”
陶伊凡走后,林墓仔细打量这间屋子,屋中家具尽是花梨木,各种摆设也无不精美雅致,多半有些出处。林墓心想,这间屋子大概是主人待客的偏厅,竟然布置的如此,外边院子朴素简单,内里却不输任何显贵的豪宅,真也难为了这番苦心。
一盏茶的功夫,只听门口有人声,一位半百老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恭敬地陶伊凡。
“林公子,久等了。”老人微笑颔首。
“是小人让太傅大人久等了。”林墓深深躬身行礼,脑子里使劲回忆着过往的图景。眼前地老人虽戴着冠巾,却遮不住他已经花白的头发,身形干瘦,脸上皱纹堆砌,一把花白胡须修剪得甚为妥帖。时隔十三四年,那极度正经严肃的神情依旧。
魏源佐没有看林墓身旁的莫语,似乎也并不着急听琴,反而客客气气地请林墓坐下,到是陶伊凡坐在下首陪着。
“林公子是哪里人呀?”太傅的眼角微微皱起。
“小人是益州人氏。”
“呃,怎么会来到京城呢?”
“小人有位亲戚住在京城,我是投奔来的。”
“公子身上可有功名?”
“说来惭愧,小人不过一介布衣。”
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来历,索性都说实情,林墓小心应对,留意着魏源佐脸上的表情,思忖每一句话是否有不妥之处。聊了一炷香的时间,太傅才仿佛恍然之间想起弹奏琵琶的事情,于是林墓让莫语将琴匣拿上来打开。
看到“珏铭”的那一刻,魏源佐一直冷漠无光的眼睛霍然一闪。林夕自幼喜爱音律,大家闺秀多喜七弦琴,她却喜爱琵琶。“珏铭”是一把前朝流传下来的古琴,想来宁令齐为博美人欢心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去寻访而来。“珏铭”音色甘冽中不失温润,婉转中自有铿锵,作为行家的魏源佐自然非常清楚。
“好琴。”魏源佐禁不住赞叹,随即他又转向站在一边的莫语:“这就是那位琵琶高手?”
莫语踟蹰一下,上前深深一福:“拜见大人。”声音却好像比平素沙哑了一些。
林墓正奇怪,旁边传来陶伊凡的声音:“如此无礼,见过太傅大人还不将帷帽除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上莫语身形一颤,身体竟然有些摇晃,林墓微微皱眉,却还是语调和缓解释道:“陶先生莫怪,只因我这奴婢面容有残,唯恐惊吓到太傅大人,故而遮盖,并非冒犯,还请见谅。”
“无妨,”太傅发话,自然是真的无妨了。
莫语抱了琵琶坐定,先揍了一曲“江月”,曲调幽婉清明。
魏源佐甚是满意:“果然,非同凡响。”
意犹未尽之下让莫语再弹一曲,曲毕,太傅拂髯微笑:“真是妙,这首桃李,老夫也听过不知多少遍,今日娘子一曲倒让我觉得以前听的都是枉费了。哈哈哈!”随即他又望向一旁的陶伊凡:“敏知觉得如何呀?”
一旁的陶伊凡似在走神,神色恍惚,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连忙起身:“大人说的极是,在下听的都入了神,竟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老夫到有一些好奇,此曲桃李分为三段,娘子为何单选中间重华这一段,却不选前边的韶华,后边的盛华?”魏源佐饶有兴致。
莫语起身抱琴一福:“大人真是懂乐之人,韶华乃是蓓蕾初放,盛景未现,而盛华则是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小女子曾听说过一句话:盛极必衰。人生最美不过是花未全开,月未园。既是锦绣一片,又依然还有未达的盛世。故而,奴独喜重华。”
“呵,想不到你一个小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见解。”魏源佐低笑,不觉正眼看了一眼莫语。
莫语连忙再次行礼:“小女子胡说一通,大人见笑了。”
所有人却没有发觉,站在一旁的陶伊凡嘴唇微动,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几首乐曲弹罢,太傅又品评一二,只觉时间流逝却有些舍不得放林墓主仆离开。林墓看他眼色心中笃定,上前躬身一礼:“蒙太傅大人如此欣赏,是在下的福分,太傅如此高位却不弃小人,真心以待,在下无以为谢,想将‘珏铭’献与太傅。”
听到林墓这么说,魏源佐的神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到常态,连忙摆手:“不妥。无功不受禄,老夫为乐曲所动,怎能夺人所爱!万万不可。”
“太傅大人先莫推辞,在下有一言,大人听后再做判断,可好?”林墓面色恳切,又是躬身一揖。
魏源佐微微皱眉,随即对陶伊凡道:“你且请娘子去用些茶点吧。”
陶伊凡自有眼色,于是领了莫语出了屋子。
林墓随即跪倒下拜,不等魏源佐反应,他开口道:“不瞒太傅大人,小人是卫国公梁自道的外甥,是天圣年间礼部尚书林焕之子。”
说到这里,魏源佐的眉角微不可察地跳了跳。林墓的话说出口心中的忐忑与不安一下子减轻下来,他继续道:“小人想要将‘珏铭’赠与大人,的确是因为大人酷爱音律,更是晚辈孝敬尊长之心。”
魏源佐压住嗓子眼里的轻哼,微微眯起了一双眼睛,他还真是小看了眼前这年轻人的脸皮了。
“林大人英年早逝,林公子既是故人之子,又何须如此。老夫反而要多看顾世侄才对。”
就等你这句话呢!林墓心中暗喜,表面却不不敢露出来:“怎么敢当。我父亲殒命故都,舅父戎马半生,担心我无人教导,当年曾将我送到沈昱沈大人门下学习。”说完之句话,林墓停了停,暗暗觑着魏源佐的神色,见他并无表情变化,便继续讲下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老师有错,做学生的自当为他承担。能否求太傅大人成全?”
林墓的话说到这里,魏源佐的眼神中放出肃冷的光来,盯着林墓,把他看的有点发毛。
“你倒说说,你这学生要怎么为你的老师承担呀?”
林墓俯首在地。
“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沈昱的罪过是御史台谏指控,陛下亲自过问的,岂能由你这小儿论断处置吗?”魏源佐的语气平稳却透着森森寒意。
“大人,小人也不瞒大人,小人想要救老师,苦于无门。听闻大人仁德睿智,明察秋毫,又深得陛下敬重,所以冒犯,请大人处罚。只求大人为小人指一条明路能救我老师。”
魏源佐垂下眼帘没有吭声,良久冷声道:“老夫爱莫能助,贤侄还是不要再为难老夫了。”
林墓正要再说什么,魏源佐厉色将手一挥,声音却缓了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去看看他,你也不要再求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魏公便唤了侍者去叫陶伊凡来。
林墓知道再求无益,只得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