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林墓如何央告,沈昱都再不理会,林墓终究无奈只好先退了出来。他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出刑部大牢的,本来的一腔期盼,却瞬间化作困惑与委屈,他要怎么办?
这个时候林墓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孤单,除了周彤,在乐安他竟然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也没有。这么多年来,他只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对于身边的来来往往都是如此的置若罔闻,他又被老师和舅父保护的很好,然而当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才再一次地感受到无助是多么可怕的感觉。
舅父老了,他不能再让舅父操心,更何况舅父的禁足刚刚解除,虽然帝眷尚存,却容不得他一再地逾矩忤逆。林墓别无他法,只好又厚着脸皮去找了周彤。
“老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要你离开朝堂,离开战争,安安稳稳地过后边的人生,他更不想连累你呀!”周彤一脸恨铁不成钢。
“师兄,这都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老师会说这么奇怪的话,不是他送我去的草原吗?现在木法沙已经将燕国灭国,不会再有战争了,他怎么反到要我离开纳兰?而且我怎么可能抛下老师不管,难道你对老师一点情谊也不剩了嘛?你难道一点都不能明白我的心情嘛?”
周彤不再言语,任凭林墓涕泪俱下。无奈,林墓只能恨恨离开。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天气开始变冷,秋意浓厚。林墓很想给木法沙写信,告诉他自己并没能救出老师,可是此时心中的郁闷又怎是一个远在几百里之外的人可以明白的,他终究还是没有写这封信。梁自道因为郁结五脏生了病,见到小安之后本来已经好了大半,谁知天气骤冷,他又感染了风寒,林墓左右陪护,梁自道的身体却并不见大好。
天气寒凉,林墓担心沈昱衣衫单薄,又去求周彤让他送棉衣进去。这一次周彤没有答应,只将冬衣收了,说会送进狱中,林墓心中愤怒,却不能再骂他了。
自梁自道生病便不让小安经常去看他,小安却是个很重情的,每日喊着要去看舅公,林墓花了许多口舌不行,只好依旧带他去梁自道的房中。这段时间,却发现莫语经常出府,每每带着小安回来都找不到人。林墓心中也是纳闷,按说莫语新近来到南褚的都城,并没听说她有什么亲眷在此,然而终究不便刨根问底。另则想到莫语在这里也有相识之人,心中到替她开心。
朝中传来消息,沈昱的罪责虽大,却没有太多的真凭实据,案子一直压着。立褚的事情进行的顺利,这多半是因为褚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就连刚刚占据燕国在褚江以北地盘的纳兰国也是格外关心,郭九冲回去之后不久,纳兰国师又遣人送来东北的老山参和极品灵芝,好不耐人寻味。
立褚大典就定在冬至节,届时梁自道也要参加。林墓担心他的身体一再阻拦,于是上折告病。不想这个时候,周彤竟然悄悄来找他。
依旧是那片竹林,南方湿润,竹子四季常青,月华似水,却更显阴冷凄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山石的旁边。
“你找我是因为老师?”林墓迫不及待地问。
“老师想要见你。”
“什么?”林墓的脸上浮出笑容,随即眉头紧蹙,一个月前老师还要将他轰走,现在怎么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知道我没走?”
周彤低头,脸上的表情不明:“嗯。”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
“明晚。”
竟然这么急切,林墓的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刑部大牢里依旧灯光昏暗,这一次沈昱的牢房中点上了一支蜡烛,昏暗中却更显出几分的恐怖。林墓跟上次一样七拐八绕地来到监室的铁门外,沈昱似已经坐在里边等候多时的样子。虽然面色更加苍白,却衣着整齐,头发也梳理过。
“老师!”林墓扑上去跪倒在地。“学生太无能了。”刚说一句声音已经哽咽。
“阿墓,你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那么爱哭。”沈昱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林墓抹了一下脸颊,果然有眼泪,这不争气的眼泪。
“阿墓,你长大了。”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自己似乎是曾经对小安也说的。
“上次你来我说了责怪你的话,后来想想,很是后悔。”
“没有。”林墓用力摇头。
“孩子,我上次叫你离开乐安,也不要回丰都去,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我老糊涂了。很多话,上一次我没有想好怎么对你说。有些事情我做的也是错。你不要怨恨我。唉。”沈昱深深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呢!”
沈昱一向性情温和,十多年来,他尽管对林墓要求严苛,却很是耐心,从不疾言厉色,就是到了现在这个程度,依然如此,林墓看着眼前的人,面容憔悴不堪,已然老了十岁,心中的难过之情简直无法抑制,可是他不想在老师面前再嘤嘤嘤地哭泣了,他强自忍住。
“我为官几十年,从一个小小的书记官做到现在,可惜终究是落得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沈昱竟然笑了。
“老师,你是被冤枉的,是陛下……”
“住嘴!”沈昱的眼中突然放出冷厉的光芒。“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林墓忍住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
林墓惊讶地望着沈昱。
“可是我也并不后悔。”沈昱的眼中没有哀怨,有的只是惨淡得笑意。
“只是我再不能护你周全了。”说到这里,沈昱轻叹一声,“你舅父虽然圣眷还在,却不一定能保全你。我这一生注定孤独,了无牵挂,唯有你和周彤二人,倒也是我的心事。周彤自幼被家族抛弃,不得不谨言慎行,事事算计,就像当年的我。如今他羽翼丰满,虽与我意见相左,我却并不怨他,反到更加放心。可是,你却与他不同,从小心性过于单纯,如若没有了护持,只怕性命都难保。”
听沈昱说的这些话,林墓觉得蹊跷,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凄怆之感。
“你和周彤从小相伴,我知道他一向对你呵护备至。就像当年……,”说到这里,沈昱的脸上升起一丝光彩。
“当年怎么了?”
“当年……,我十三岁那年被家族送入太学,并不是家中对我寄予厚望,而是,我小娘过逝,父亲早已厌弃了我们母子,将我打发到太学,从此可以不用再看到我了。家中嫡母兄弟自然更加求之不得。可是我才不过十三,在太学里几乎是最小的学生,资质又并不独厚,既不被博士看重,又不招同学喜爱,总是被人呼来喝去,不满意了,还要遭到打骂,就是太学里的杂役也不把我当一回事,屋子里漏雨,床榻上席子破裂都无人修理。”
沈昱从未在林墓师兄弟面前说起过自己年少时的事情,林墓禁不住听的入神。
“只有他,总是暗暗帮我,护我。我被博士罚抄书误了饭点,他帮我留了我最喜欢的羊肉馒头,我学不会白天的功课,在宿馆里点灯熬油被杂役数落,他帮我出头,还给我耐心讲解。我被人欺负殴打,他替我打抱不平,我那时候想,我自己的亲兄长也没有这样待我,这世上怕是再没有人能像他一般的待我了。直到……直到他家逢巨变,沦为罪奴,我却一点儿也帮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被侮辱,十冬腊月身上只有破衣烂衫,却要被押解到到北地为奴。”沈昱脸上的光彩变得暗淡下来,摇摇头,眼中无泪只有深深的苍凉:“是命呀!”
“老师。”林墓神色忧虑地望着沈昱。
“我只到天地无情,对不住好人,乱臣贼子却得享富贵,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沈昱垂眸。
四下一片安静,好一会儿,沈昱抬眼望向林墓:“野心这个东西真的会不断生长的,只要你滋养它,到最后,它能将你整个人都吞下去。可是,再往回看,你却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多么可笑,这是命呀!”沈昱的笑容让人心痛。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今天的老师,林墓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跟自己说了这许多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就仿佛不说出来便再没有机会说了一般。林墓心中升起恐惧。
“老师,我,我不明白。”林墓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终于再次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提出立褚,如果说陛下身体抱恙,那么做臣子的不是应该支持立褚的决议吗?为什么竟然没有人敢于支持,而且还要对你痛下杀手,是谁在陷害你?”
“没有人陷害我,路是我自己选的。”沈昱面色平静,两眼微微眯起,似在欣赏着什么。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乐安呢?”舅父还在,小安刚刚算是找到了一个家。更何况沈昱还身陷囹圄,他怎么可以就这么跑了呢?
沈昱深深地看着林墓,良久才又开口:“阿墓,你已经见过太傅魏源佐了,对吧?”
林墓咬了咬唇点头。
“此人心机深厚,又深受陛下信任,是个能够左右朝局的人物,可是如今储君已立,他定然觉得失了先机,必会紧紧抓住陛下,弹劾我,这也是要绝了朝中诸人拉拢太子的企图。”
“竟然是他陷害的老师。”
“阿墓,你去找他我也并不惊讶,可是我却不知,当年你竟然是跟着他一起南渡而来。他过往的事情一向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如此,对你必然会起杀心。”
“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有或没有并不重要,只要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便再难洗清。”
“我舅父他……”
“国公军功赫赫,又是隐退之人,魏源佐寻不出他的错处。可是如果你留在乐安,倒反而成了他攻击国公的借口。”
林墓哑然,自己并没有提起当年南渡的事情,魏源佐如何得知的呢?是了,他知道了梁自道是自己的舅父,必然会派人调查,自己何时来的江南,如何来的江南。见过魏源佐的事情自己从来也没有提起过,老师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老师,我可以离开乐安,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回丰都去呢?”
听到林墓的提问,沈昱的嘴张了张,最终道:“阿墓,我虽然不后悔自己所作之事,可是却后悔把你送去草原。这么多年,为师不知道都教了你些什么,其实为师的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再相信了,可是,有些东西却总不免执着。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呀!”
从刑部大牢出来,林墓依旧觉得自己混混沌沌的,沈昱的话说的莫名其妙。自己之前所做的只怕不但没有帮助老师,反而让他更加难受,老师那些话让他琢磨不透,往后他要怎么做?老师似乎依然信任周彤,可是周彤为什么不想办法帮助老师洗脱罪责呢?
冬至快到了,天气更加寒冷,空气中凝结着水气,阴冷潮湿。刑部大牢里的差拨给林墓传来消息,沈昱死在了监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