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低头不语,宁令齐最怕她这个样子,慌忙道:“我不是……”迟疑良久他终于低声:“我怕我护不住你们母子。”
“丰都城也保不住了嘛?”林夕抬眸,眼中带着怨恨,这怨恨似乎已经沉淀了多年,带着一丝血腥气。十几年前,这座城曾经遭受蹂躏与践踏,同样加注在这个女子的身上,十几年后,一切却要重新来过,不同的却是她的身份,当年她是尚书府的千金,父母双亡,任人欺凌,现如今她是梁王的正妃,故国仇敌的女人,真是荒唐的可笑。
“樱儿,对不起。”十几年前,他是残暴贪婪的入侵者,可是他救了她,她做了他十几年的妻子,无伦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她始终陪在自己的身边。如今,还是在这座城,风水仑转,他也沦落困境,被强敌追杀,难道自己还要让她再经历一场同样的辱掠吗?
“你要怎样呢?”林夕的声音变得很平静。
“我,我去江北,死守渡口。”
“要是守不住呢?”
“我是大燕皇族,无论如何,喀尔喀人是不会放过我的,你,你始终都是褚人。”
“那安儿呢?他算是燕国人,还是褚国人?”
“……”
“你去江北,我跟你去江北,我让暮雨送安儿去乐安,我听说我舅父已然解甲归田,若他还在人世,只怕还能顾念亲情,收留他。”
“你别胡说。”
“如今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宁令齐沉默,办法终究还是有,他可以召回去东北的禁军,只是,只是他不想就这么屈服。然而,终究由不得他。
青江北岸的东源县已经一片狼藉,攻打青江渡口的褚人义勇已经将渡口团团围住。青江渡口本就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要塞,褚人善攻防,虽然都是些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平民,然而对岸的故都给了他们无限的勇气。此消彼长,青江渡口根本的兵力不足暴露无遗。守口的燕军几乎无力支撑,早已向丰都城发出支援请求,然而却没有得到一兵一卒的支援。丰都城中防御使属下兵马分毫不动。宁令齐终于向东北的禁军发出了召回指令。
此时的林墓却并没有在青江渡口,他已然快马奔袭在去往东北的要道上。那里已经有梅光玄派去的一万骑兵在路上了。
“大人,我们抓到一名纳兰兵卒,他正要偷偷绕过咱们大营,只怕是给巨水河边的纳兰人送信的。”一名校官进入默谷帖的大帐禀报。
默谷帖眼中一片疑惑,围困纳兰大军这么多日子,双方相持,他深知敌军主将乃是木法沙本人,他并没有干掉对方的把握。然而僵持久了最怕生变,这个纳兰信使恐怕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他身上可有信件?”
“没有搜出信件。”
“拷问过了吗?”
“正在拷问。”
默谷帖站起身,疾步出了大帐。
“大人,那纳兰人招认,自己是北郡派来的信使,他说纳兰国师已经集结数万人马攻打丰都。”
“丰都!”默谷帖眉头紧锁,他摆摆手道:“推出去杀了。”
“大人!”
“他说的话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唯你是问。”
“是。”
纳兰人果然厉害,丰都城中住着皇上,不容有失,然而,那个蔡州防御使设马一看就是个目光短浅的草包。为了援救丹东王,梁王手中根本没有剩下什么兵马。恐怕不久招他回援的命令就会到来。自古前进容易后退难,强攻不下,一个多月来他屡次奇袭纳兰大营,都未能得逞。木法沙不愧是纳兰第一勇士,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攻过来,多半是忌惮樊城中的颜敏与自己前后夹击,然而颜敏根本就是个奸诈小人,只希望他与木法沙决战,好独善其身。如果真的要撤离,只怕木法沙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须得想个脱身的办法。
天空中大片的雪花落下,此时已近年关,河中的天气本该转暖,却不想竟又下起了大雪。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草亭,林墓抖掉浑身的白雪,他找了处还算干爽的草堆坐下,睫毛上挂着未化的雪花,看着有些可怜。他从华都手上接过水囊和馕饼,第一口咬上去心中一动,“有芝麻?”
“将军说过你爱吃有芝麻的,这一路辛苦,你又挑嘴。我就做馕饼的时候加了芝麻。”华都抿嘴。
“我将来不把你还给你们将军了。”林墓笑了,心头不知什么地方一下子酥软了。
“我才不要跟着你呢!”
“那你还跟来?”
“我是为了救将军。”
“谁说我要去救他?”
“你这么没日没夜的南北跑,不就是为了将军?”
“我才不为了他呢!他那个蠢葫芦,肚子里有什么都不说,我乐意看着他死。”
华都偷偷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死鸭子。”
“先生,国师派去的信使,能把咱们去救他的信带给将军吗?”
“带不带到都不要紧。”
“啊?为什么?”
“国师只是让信使带去口信,说我们已经集结重兵攻打丰都,他若是被燕国人抓住,燕国人可以提前收到一个炸弹。”
“炸弹……是什么?”
“……”又忘了。
“要是没有抓到信使呢?”
“呵,你家将军虽然是个闷铁头,可不是傻瓜呀!他难道不会散布给燕国人嘛?”
“谁铁头了……”华都低头小声嘀咕,只怕被林墓听见,他知道,林博士现下还生着大元帅木法沙的气呢。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木法沙连打两个喷嚏,他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正有人骂他。这些日子他只觉得奇怪,一直与他对峙的燕国大军,原本隔三岔五就夜袭偷营,虽然没有捡到过太多便宜,却都勇猛剽悍,双方各有损伤,然而最近偷营的次数明显增加,却仿佛只是虚张声势,与他们一触既走,跟以前完全不同。这一个多月他隐忍龟缩,就为了等待巨水河上的冰开始融化,颜敏被阻挡在巨水河对岸,他就可以专心收拾这些远道而来的燕国骑兵。他没有动作,燕国的援军也很谨慎,这说明他们的实力应该不如自己,期待与河对岸的颜敏联手。然而此时,对方变化却让他有些警惕。
“北郡没有信使前来嘛?”木法沙问自己的近卫。
“没有。自从托托将军送出求援信,就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木法沙心头疑惑,难道托托送出的消息梅先生没有收到?
“你传令下去,让各营小心监视燕军大营的动静。若有风吹草动立即回禀。”
近卫应声出去,木法沙突然有些失落,自己这么久没有写信,有人难道就一点儿不担心嘛,怎么都没问问呢?
要是林墓知道此人的想法,一定呸他一脸:该,你就自己憋着吧。
呸归呸,林墓嘴再硬也是日夜兼程,终于在盘龙岭与梅光玄派来的一万骑兵汇合了。盘龙岭位于进入河中的要道上。这里崇山峻岭,虽不算绝地险要,却纵然有千军万马也无从施展。
“林博士。”郭九冲向林墓行礼,他虽已是将军,这次的行动却要听从林墓的调遣。
一见到是老熟人,林墓几日来紧绷的神经也略微松了一些:“郭将军真是神速。”
要说神速,眼前这个人岂不是要插着翅膀飞过来的,郭九冲没有多言。
默谷帖是趁着夜色的掩护撤军的,前一夜他还特意安排了夜袭,为的就是不让对面军营中的纳兰人看出端倪。他让部下留下空置的帐篷,营火一夜不息,只为拖延被木法沙发现的时间。
一夜的狂奔,到了天明才收住脚步。纳兰人并没有追来,然而他的心里却生出无限的凄凉。自己受命驰援丹东王,如今却因为一纸诏令回转,来来回回没有半分收获,只留下疲惫不堪。一想到梁王在信中命他火速转回,他的心中更加沮丧,但凡蔡州防御使能够以大局为重,都不会令梁王如此难顾左右。难道大燕真的要亡了吗!
来的时候走的彭州,多绕了两日的路,如今回援,时不我待,只想早些时候到达青江,默谷帖直接进入了河中道。
当盘龙岭上杀声四次时,默谷帖还沉浸在自己的怨怼中,他没有想到向他冲杀而来的是旗号鲜明的纳兰骑兵,他们不是还在巨水河边呢吗?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自己的眼前。紧要关头,主帅惶恐,全军大乱。
此时身着轻甲的林墓手持长刀端坐在他的枣红马上,远处山岗之下是被箭雨压制下疯狂奔命的燕国人,鬼哭狼嚎之声遥遥传来。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满面鲜血却依然痛骂燕贼的阿爹。这么多年了,他以为他已经不会再想起了,将林焕的血衣交给他们母子三人那个小黄门所说的什么他的确已经记不得了,可是他在心中生成的这个画面却终究无法消亡。
“郭九冲!”
“在。”
“燕人一个不留,杀的越多越好。绝不能让他们从这里逃回河中。”
“是。”
郭九冲策马转身,忍不住多看一眼这位年轻主帅。这个一身柔弱的褚国小白脸,此时却是一身煞气,就连原本极其俊美的五官都散发着害人的阴冷。他出发前,国师告诉他全全听从林博士号令,不得违抗。彼时他还有些担忧,此时此刻这个看似文弱的男子身上到有一种让他不能不从的决绝之气。
“先生,你不能下去!”华都有些急了。
“你让开。”
“将军让我好好看着你,你,你……”华都终于还是把那句:你啥也不会,怎么跟人家打架!咽了回去。
“你有这么大力气拦着我,不如跟我一起下去,若是我死了,你家将军怕是也不会放过你。草原儿郎,难道都是胆小鬼吗?”
这句话真是足够狠毒,喀尔喀男人最受不了被说成是个胆小鬼,华都的脸憋得通红,再没一句废话,跟在林墓的马后冲下了山坡。
燕国骑兵救援东北本就疲惫,又加主帅将令刻不容缓地奔袭数日,每个人都是惶恐倦怠,突然遭遇伏击,几乎精神崩溃,面对箭雨滚石,只知逃命,却顾不得其他。然而弓箭和滚石终究有限,虽然燕军骑兵丢下一片片的尸体,终究还是冲出了伏击。
既然已经钻进了伏击圈,又怎么能轻易放他们走,林墓布下这个罗网,可不只是要他们损兵折将,他要他们回不了河中,再不能成为梁王的臂膀,他要这里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逃命之下,并没有确定的方向,只是往没有攻击的地方跑,往开阔的地方跑,然而,郭九冲已经率领着骑兵在山口堵截。这里地势略显开阔,先用攻弩压制,再由骑兵冲击,燕军一时被压制在山口无法脱身。
然而,林墓终究低估的燕国人的骁勇,默谷帖的兵马本就是林墓所带纳兰骑兵的两倍,虽在山谷中损耗却依然人数众多,更何况他们已是困兽,杀红了眼。
山口外,地势开阔许多,默谷帖下令放箭,燕国人似乎又找到了点主心骨,于是各个搭弓,与纳兰人对射,随后便是再一次的冲锋。
林墓手中的弩箭已经用完,他身上的轻甲也染满血污,看不出来是自己的伤,还是染上了别人的血。华都在混乱中根本凑不到他的身前,心中不免着急,开口大喊。
“先生,赶快回来,不要再往前去了!”
他的声音在混乱中声势微小,林墓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华都着急,只管奋力拼杀想要凑到林墓近前。混战并没有减弱,燕军反而更加凶猛,几个时辰已经过去,眼看就要冲破包围。
就在此刻,突然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华都脑中电光火石,一句“不好”没能喊出,却见一支箭向着林墓的后背而去。
“先生,小心。”
这一声华都用尽了全身力气,叫的格外凄厉,林墓似听到了声音,想要侧身回头,就在这一刻,箭刺入了他的左肩。一阵刺骨剧痛让他几乎跌下马去。
华都真的要疯,他不顾一切地冲向林墓。
突然天空中一声长啸,林墓抬头,一只金鹰展开宽大的翅膀滑翔在空中。
“阿莫塔!”林墓失声,他的眼中终于沁出一丝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阿莫塔:爸爸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