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着沈鸿薛的床尾坐下,就着那点勉强的焰火不做声色的将沈鸿薛细细打量了一圈。
“她们是特意来找我的?”
“嗯,你在鬼里面算个异类,小鬼没见识,以为你能助她们解脱执念,早入轮回。”
只可惜找错了人,堂堂正正的鬼王不过就住在一条巷子外的客栈里,却偏偏找上了还得看着他脸色过日子的落魄神仙。
不对,祝焰默默纠正,哪里是什么神仙,明明连一个完整的鬼都不如。
“照你这么说,”沈鸿薛想到些什么,眼睛随着一起睁大了些:“那这周围的鬼魂岂不是都会在夜里找上门来。”
“也不都是吧,也有那不愿入轮回的,自然就不会找你。”
“不过应该很少。”
言外之意就是,你这儿夜里可有得热闹咯。
沈鸿薛本就不好看的面色更难堪了些。
祝焰习惯了看他臭着一张脸,比起方才听他强忍疼痛的闷声而言此刻倒反而没了什么感觉。他的确早就料到沈鸿薛夜里定睡不安心,欣赏够了他发脾气的样子,正想从手腕上摸下自己带了许久的那串珠子来,就被床上的人字正腔圆点了大名。
“祝焰。”
两人认识这段时日,说话时好时坏,好时客气如归,坏时字字都像软钉子,但几乎不会明着夹枪带棒起来。突然听他叫自己大名,祝焰一时片刻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我睡地上,你睡床。”
“你我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了各取所需,我们都互相妥协一下吧。”
沈鸿薛面不改色心不跳,倒把祝焰给听笑了。
他停住了摸珠串的动作,自然的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来看了一圈沈鸿薛睡着的床。
“可以。”
“沈大人,合作愉快。”
床没有多的,被褥枕头倒是塞了一柜子。
沈鸿薛本就虚得不行,刚刚被那两个蹲墙角的小鬼一闹,此刻更是手脚发软。慢条斯理在地上收拾好床榻来,只想马上倒头就睡。
他的寝衣被冷汗浸透,此刻还没完全干。照他的性格,若是有力气,别说换衣服了,沐浴都得再来一次。
但他难得的犯起了懒,黑着眼睛就想往地上倒。
“干嘛呢你。”
沈鸿薛正往下蹲,猝不及防被人拉住手臂一下拽起来。祝焰一只手里拿着套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新寝衣,另一只手将他拽得死死的,那架势颇有怕他站着睡过去的意思。
“你这衣服多脏,换了再睡。”
沈鸿薛想起上次在他床上被人按着强行脱了鞋的时候,发现了人生中第一个比自己更爱干净的男人。
“……没力气,明天吧。”
外面打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传进两人耳朵里。沈鸿薛也不同祝焰争辩什么,他实在是累得狠了,低着脑袋,连头都懒得抬。
直到祝焰的手利落的解开他寝衣的衣袋往下剥时,他才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拽住祝焰灵活的手。
“你干什么?”
“给你换衣服呗,不然我还能干什么。”
祝焰说得坦荡,眼神也实在清白,同他手上的动作完全不搭调。沈鸿薛脸都随着他的动作变红起来,拉住他的手都开始发烫。
他对李毓的感情虽说不能以偏概全,证明他或许是个断袖,但礼仪教化摆在那里,他从小习得的分寸感距离感也摆在那里,是断断无法接受当着人脱衣服这样的事发生的。
“……我自己来。”
烛火被他倏然吹灭,沈鸿薛摸着黑褪去身上的衣服,黑暗里听觉被放大,他穿好衣服,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停止,他又被身边的人拉住了手。
刚刚是手臂,现在是手。
祝焰不似寻常小鬼,说他是鬼,但实际更接近神。他有心跳,有实体,有体温。宽大柔软的手拉住他,然后一下发力拽到自己身前。
“我没有虐待病号的癖好,你睡床。”
“全当我牺牲小我,为神鬼两界关系的维系发展做出贡献了。”
沈鸿薛不知道他哪根脑筋搭错了地方,又因为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他的表情借此推断这话的真实性有几分,在静了不知多久后,他轻轻拍掉了祝焰的手,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没有很快的入睡,反而因为祝焰莫名转变的态度感到奇怪。
祝焰不喜欢他他可以理解,毕竟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喽啰莫名给自己闯了个大篓子出来,放在谁身上都会不愿多搭理他,更何况他这篓子不仅仅搭上了神鬼两界一同做赌,更是把祝焰本人也一同牵扯了进来,还得花费他不少心力。
所以之前不管祝焰如何戏弄他,如何找他的茬,沈鸿薛都一并收下,偶尔同他不同不痒的呛上几句嘴。
他挺满意之前的相处方式,反正在他眼里,祝焰就是个爱玩爱闹的性格,幼稚些无伤大雅,对他来说起码好过从前那些勾心斗角,心机深沉的人。
怎么一来人间,他就突然变得这么好心。
沈鸿薛想着,还是没办法苟同上鬼王大人的想法,模模糊糊的陷入睡眠之中。
再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户打进来,亮得他忍不住抬手遮住了眼睛。
“太阳不归我管。”
祝焰侧躺在地上,低了沈鸿薛一头,一睁眼便是床上的人紧皱着眉头,用手虚掩着两只眼睛。
睡了一觉,气色看起来的确好了不少,嘴唇都多了些红晕。
他索性撑起脑袋来看着床榻上的人,等着他把手放下,微眯起眼睛来同自己对视。
或许是刚醒的原因,沈鸿薛的声音还有些低哑。
“适应一会便可,你先出去吧。”
“出去?去哪儿?”
“……去外面。”他知道祝焰揣着明白装糊涂,所以也不介意再多添上一句。
“我要更衣了。”
祝焰懒散惯了,也不爱听人随意差遣。磨磨蹭蹭坐起来,颇有些不动如山的意味盘起腿来,就这样盯着床上的人看。
“我说,你是男的我也是,何必这么装模作样的呢。”
“你出不出去。”
祝焰听着对方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眼,终于笑着妥协下来,打着哈欠往门外走去。
沈鸿薛换好衣服的时候,祝焰已经搬着小凳子坐在两个捣药的小药童边上,一边看着两个小孩往罐子里加药材,一边扯着手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糕点吃着。
毕竟也是小孩子,哪里见得他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自己吃,鼓起勇气来伸出手朝他要。
祝焰也倒没犹豫,一把捞起地上的油纸包,摊开来还剩着三四个冒着热气的白色小甜糕。
“给你俩一个,你们自己分。”
“为什么只给一个!我们有两个人呢!”
其中一个小孩看着他手上的糕点流口水,说话都可怜巴巴的,捣药的手不自觉停下来往他手中的糕点上伸。
“尊师重道懂不懂?你们吃的可是沈医师的糕点。”
莫名被点名的沈鸿薛倚在门边,同转过头来看他的祝焰对上了眼。他无奈的扶额,走向三人的位置,伸手挑了两块出来分给小药童。
“你们吃吧。”
“谢过沈医师!”“谢过沈先生!”
两个小孩在衣摆上胡乱抹了抹手,拿着糕点欢天喜地跑向廊下去吃早饭了。徒留沈鸿薛和祝焰两个在原地。
祝焰将手上没吃完的几块塞进沈鸿薛手里,拍拍手站起身来。
“没魑魅宫的好,但也还算不错,顺路买的,沈大人莫嫌弃才是。”
“你去哪?”
祝焰迈过圆形的院门,即将路过那颗含苞待放的高大玉兰花树。他在树前停下,衣裳的颜色同树梢萌发的新芽一个色彩。沈鸿薛还是穿着那身灰色衣服,和身后那片爬上白墙的嫩绿色植物格外不匹配。他心下啧啧两声,面上不动如山。
“去前厅,那里热闹,比逗小孩好玩。”
剩下的三块糕点不多,沈鸿薛给自己泡了杯茶,就着它吃下还算顿不错的早餐。他将茶叶罐头放回原位时还忍不住重新闻了闻,干燥的茶香温润质朴,意外的让他惊艳,同时也让他对医师这个职位有了不少改观。
原来行医问药能赚这许多,买得起这样上乘的茶叶。
他到前厅的时候,正是一天里医馆最忙碌的时候。他戴着白色帷帽,绕开药柜子前的几个小药童,朝着柜台处瞧着别人拨弄算珠的祝焰走过去。
算珠噼里啪啦响,响一下就是几文钱甚至几两银子的买卖。
祝焰这身衣服站在这里实在显眼,周围的柜子都灰扑扑的,他就好像墙缝里长出的嫩芽,总能让人不偏不倚一眼看清。
沈鸿薛眼瞧着几个拿药的姑娘大叔眼睛都往他身上瞟,怕再这么下去明日就会有媒婆找上门说亲,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添麻烦,他拽住祝焰的衣角,企图让他离开这正正中间的地盘,找个凉快地方重新逗小孩去。
“干什么呢。”
祝焰注意到袖口的动作,侧脸过来只看到了沈鸿薛套着白纱的帷帽,里面的人看不太真切。他觉得有些好笑,拂去他那只有点执着的手,也不看算珠了,靠着后面的药柜子就等着他发话。
“你别在这儿杵着影响他们。”
“我能影响谁啊,要算个珠算也能被我影响错,那我瞧着你大概可以换一位柜台了。”
还在拨弄算珠的柜台小弟浑身一激灵,双眼含泪的转过脸来看着身后大言不惭的鬼王大人。
沈鸿薛一向对祝焰施行宽容包容政策,他微微垂头,小声的叹了口气,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原本喧闹着的周围却突兀的安静下来些许,沈鸿薛抬头朝门口看去,同进来的男人对了个正着。
男人长得眉目清秀,身量高大,几乎同沈鸿薛差不多。身上穿着一身普通的衣服,沈鸿薛看惯了祝焰身上的五彩斑斓,习惯了上好的锦绣绸缎,此刻忽然看见这样灰扑扑的麻布衣裳,只觉得不算太好。
如果仅仅只靠外貌评判这个人,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市井人家,可能略读过几本书。
隔着帷幕,沈鸿薛知道他看不清自己的脸和眼睛,也不会知道自己此刻正盯着他看。
就这样看了两秒,男人由门口朝里走进,走到离沈鸿薛并不远的一处柜台,摊开药方来递给抓药的小药童。
隔着一段距离,大厅里人烟混杂,照理而言沈鸿薛最多也就只能看清那人,仅此而已。
可在他靠近他身边柜台处时,一阵恶臭突如其来直往沈鸿薛鼻息里钻,搅得他胃里一阵翻天覆地,忍不住蹲下身去干呕起来。
背后一双手轻轻拍着他后背,周围的几个小药童和熟客走上来关心他。祝焰同他们摆摆手,只说是昨夜下的酒馆菜色不太新鲜,吃坏了肚子。
“好点没有。”
沈鸿薛蹲在原地缓了许久,直到那阵恶臭消失。他脑袋发晕的站起身,祝焰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杯热茶塞进他手里,示意他喝下。
他再转头时,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怎么回事。”
祝焰的话哄别人可以,对他而言只是个明白的借口。昨夜两个人都在医馆用饭,后院的两个小药童除了捣药以外做饭也不错,沈鸿薛吃得舒心,洗碗时候还特意分了两个半大小孩几个铜板以示感谢。
有意的糊弄那就不叫糊弄,叫有备而来。
祝焰没急着回答,他朝他勾勾手指,两个人绕开柜台,重新回到沈鸿薛的厢房。地上的地铺被祝焰收拾好重新塞回柜子里,吃了他好处的两个小孩见着他嘴越发甜起来,一口一个祝公子,企图再换取些甜丝丝的糕点来。
门被祝焰合上,沈鸿薛摘下帷帽扔在床榻上,抱臂等着他的解释。
“你刚刚也闻到了,那个味道。”
自然是闻到了,还呕得不行。沈鸿薛连回想都不愿,只皱着脸点头。
“那是冤魂缠身,魂魄腐朽的气味。”
沈鸿薛一惊,抵着门板的背脊都绷紧起来。
“他同这段命格有关?”
“是有关。但到底有多大关系……”
祝焰摊了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这种罪孽深重的人世间少见,他能这样明晃晃的送上我面前,自然是受了命格的编排,也算他倒霉。但这命格终究不是我写的,这故事怎么编排,还得看你。”
沈鸿薛明白祝焰的意思,他点点头,绕开他往屋里走去。
发髻是他随手挽上的,被帷帽弄得有些乱。他取下发带来放在桌上,拿起一边的木梳整理起头发来。
“我知道了,多谢指点。”
他背对着祝焰,看不见人,只能听听动静。背后既没有开门声,也没有回应。人间的铜镜没了鬼界灵气的环绕,只能看得一片昏黄。他勉强分辨出头发是否平整,伸手去靠桌上的发带,扶着头发的手却被人拉住,然后往上抬了抬。
“这儿掉了。”
沈鸿薛平日里只会束个高髻,任由头发垂落下来。以前上朝赴宴时候的头发都有专门的侍女来为他整理,他用不着自己动手。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手艺已经生疏至此,连简单收个头发都弄不齐全。
他两下系上发带,看眼前的铜镜颇有些不顺眼起来。
“这镜子不好。”
他路过床榻,拿起帷帽重新扣上往屋外走去,留祝焰一个人站在原地。他走到沈鸿薛方才的位置坐下,看了眼那个劣质的铜镜。
“真娇贵。”
祝焰抬手,面前的镜子里清晰的倒映出他的脸。
沈鸿薛换下的那身衣服此刻正挂在桌边,大氅的毛领被外面吹进来的风卷走几根毛,轻飘飘落到桌面上。
外面春色无限好,屋内沉闷得还像冬日。
祝焰不喜深色和红色,或许也有鬼界里没有白日,曼珠沙华遍地开的原因,他偏爱人间分明变化,五彩斑斓的世界。他坐在桌前盯着那身自己送出去的衣服好一会儿,嫌弃的啧啧两声,甩上了房门。
那么多鲜亮颜色不喜欢,真是没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