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
“……喂,沈鸿薛。”
沈鸿薛听见耳边叫喊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但始终睁不开眼睛。
来鬼界后,虽说靠着姻缘线的反噬,他得以一直得到祝焰的灵力维持着基本的精神,但每每入睡后总是噩梦缠身,难以清醒。
他努力想睁开眼,耳边的叫喊忽而又变得大声了些。
“喂,别在这儿装睡了,赶紧给我起来。”
祝焰抄着双臂,不满的看着床上背对着自己的人。身后的两排小鬼使们听着自家王君渐渐变得不耐烦的声音战战兢兢,把头埋得更低了。
“……”
沈鸿薛在祝焰的声音下终于悠悠转醒,扶着脑袋从床上坐起。
“我没时间陪你在这儿贪睡。”
祝焰向后招招手,身后等待多时的鬼使们端着手头的东西一溜烟围了沈鸿薛整个床。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眼神慢慢的流转在托盘上那些看起来就不便宜的衣衫首饰上,最后回到祝焰身上。
“自己选一身,剩下的带走。”
大概是为着要去人间,祝焰穿得精致,连耳坠都由平日里那个玉髓的换成了个不知是什么原料的蓝色石头,随着他的动作时明时暗,同头发上那个发冠相得益彰。
沈鸿薛瞧了眼他身上蓝白色的衣袍,又想起他昨日带回来的那些吃食。
想来,此时应当正是人间的初春。
他回头,恰好看见面前摆着套酡颜的云锦衫子。
“就这个吧。”
祝焰在奈何桥头站了半晌,纠结了会儿到底该重栽个什么玩意儿来顶替那棵被月老索要回去的神树好,还没等他想出来,沈鸿薛就到了。
他其实一早就猜到了他大概会选这身,毕竟这是他准备的衣衫里颜色最深的一套。
大好春色,穿得跟送葬的一样,他想想都觉得败兴。
狐裘柔和,毛领有些高,几乎掩了沈鸿薛下半张脸。听说江南初春寒似冬,他此刻对温度格外的敏感,思来想去还是在那件长衫外加了它。
黑色的暗纹金靴走起路来轻巧,他悄不做声的走到祝焰身边。
“我们该怎么去。”
“这样吧,给你个选择。”
祝焰敞开手来,笑得格外坦荡。
“抱着我去还是牵着我去?”
沈鸿薛连眼睛都懒得动,对着他那张脸面无表情的在心里骂了句无赖幼稚。
“跟你开个玩笑,怎么这么不懂风情。”
沈鸿薛藏在衣袖里的手被他撩开大氅捉了出来,然后用力往前一扯。奈何桥头的桥碑在瞬间变成扇泛着蓝光的镂花木门,祝焰拉紧他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
“走吧,带你看看这人间。”
沈鸿薛就这样被祝焰一把抓出了鬼界。再睁开眼时,入眼是间普通的小屋,看起来应是“沈医师”的居室。淡淡的药材苦味从关闭的木门外传来,沈鸿薛甩开依旧被祝焰拉着的手,推开门往外走去。
两个药童正坐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卖力的摇着手中的蒲扇,看起来有些旧的药壶架在火炉上,时不时被冒起来的药汤扑起盖子。见他走近,药童站起身,恭敬的叫了声“沈先生”。
“嗯。”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沈鸿薛淡淡点头。将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些,往院子外走。
“你一个人去哪儿你。”
“祝公子。”
两个药童见他走过,同样站起来鞠了一躬。沈鸿薛按下心中疑惑,等着身边的人同自己一起拐过个廊角后终于忍不住。
“你怎么……”
“怎么,我就不能有个身份了?”
红线一系,不管生死距离,只要同为一界之人,都不可被磨灭。
司命写命薄前,曾问过祝焰,是打算隐了身形跟在沈鸿薛身边,还是干脆就将他写进命薄里,给个无关痛痒却又能正大光明呆在沈鸿薛周边的身份。
祝焰想了想,还是选了第二个。
“记得把我写得有钱点。”
“在人间没钱用,还有什么劲。”
司命大约是看在他同自己多次游乐的交情上,最终还是遂了他的意。命格笔落在命薄上金光一闪,她合上得快,没让祝焰看到丝毫。
也是方才小药童同他招呼他才知道,自己大概是投资沈鸿薛这家医馆的哪个世家公子哥,出来摆架子装贤良,花钱买名声来了。
“若不想周全些,难不成还要我跟你在人间这等好地方过清苦日子?”祝焰说着,似乎就想到街边乞讨的乞丐那般,说话都染上几分忧愁:“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救人性命自然盈利不多。”
“我这只学了七日的半吊子医师,你让我拿什么去悬壶济世?”
沈鸿薛同他一起往大堂里走,在即将迈入外厅的时候,祝焰抬手拦住他的脚步,往他头上扣了个斗笠。
白色的纱帘垂下,遮挡住沈鸿薛看向他的目光。
“这么想学以致用?把人医死了可是要损功德,下十八层阎罗幽冥塔的。”
“老实待着,你要救的人只会同这段命格相关,更何况——”
纱帘被人伸手往下拽了拽,祝焰扶好斗笠,先他一步走入繁忙热闹的前厅。
“阎王是给我打杂的,谁能从我这儿夺命去?”
虽说话狂妄了些,但话粗理不粗。祝焰自然有资格更有底气说这样的话,沈鸿薛无话可驳,伸手挑开帷帐一角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动作有些熟悉。
似乎同祝焰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掀开床后垂着的帷幕,穿着那身紫衣慢慢悠悠晃到自己面前的。
“……为什么要给我戴这个。”
祝焰反客为主,越过沈鸿薛在热闹宽敞的前厅里走起来。抓药问方的台前几个小药童忙得不可开交,见着祝焰还不忘问声好。沈鸿薛透过自己掀开的那个角落,看着祝焰穿梭在人群里,那张傲气矜贵的脸上挂着虚虚的笑,还时不时抬起手来遮了遮鼻尖。
“这儿到处都是带着病气的人,我身体康健福泽护体,你个孤魂野鬼都不如的人也能这样吗?”
话虽说得难听,但也还勉强算个关心。
沈鸿薛不做声,只放下面前的白纱,重新转身朝后院里走去。
反正时日还长,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不如先好生休息,反正祝焰在这儿守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你晚上住哪里,我看这里没别的厢房了。”
沈鸿薛坐在床边,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虽同祝焰的魑魅宫是没法比,但起码五脏俱全的同时也还算舒适。他拍了拍床上的被子,大约是睡久了祝焰给的云锦被,此刻倒反而娇气起来,觉得手下的东西不甚舒心。
“这么关心我呢?怕我流落街头还是怕我挤你被窝?”
“……呵。”
“你不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祝公子吗,莫非这城里最上乘的酒馆驿站都入不得您鬼王大人的眼,偏瞧上我这一亩三分地了?”
祝焰的手落在沈鸿薛放在被子上的手旁边,然后用力的抓了两把手下可怜的棉絮。
“这么次的布料,你睡惯了云锦,还能下得去手?”
“这房子住你刚好,可容不下我。”
房门被他利落的推开,祝焰往外走去,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伸回半个小臂来挥了挥。那根隐了形的红线在他的动作下又显了出来,在两人间摇晃得刺眼。
“只是沈大人,晚上做噩梦时多忍着点,可别再打扰别人休息了。”
他说话意有所指,倒让沈鸿薛在羞耻之际忘了看他的表情。
直到入夜,他才明白过来。
屋外女人与婴孩的哭声幽怨的响个没完,沈鸿薛心里清楚这声音绝对非人所出,但又因为魂魄不稳,一时难以清醒,反而被这点子声音困在梦里,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
他紧紧闭着眼睛,挣扎着想要睁开,反而弄出一身冷汗。
全身的感官都被麻痹,唯有指间那点传送着祝焰气息的线圈存在感异常强烈。
他想起白日里祝焰临走时的话。
原来他早就预料到自己晚上会被这些鬼魂找上门来。
沈鸿薛讲一个硬气,手指就着线绕上两圈,却始终不肯拉扯一下。
他就是想看他吃瘪,然后故意服软。
只要等到天亮就好了,从前在鬼王宫时也是这样,只要圆月出现,所有的噩梦都会自然消散,他也就能如常醒过来。
窗下的哭声渐渐由残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到最后甚至尖锐起来,每一声都直直刺向沈鸿薛的耳朵。他的躯体如同被这声音锁住一般动弹不得,神思清醒全始终睁不开眼。
他咬住嘴唇,企图用痛觉来转移开些对着声音的注意。直到他破损的心口处开始蔓延出一阵阵的疼痛,如同被长剑重新划开伤疤,他的躯体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反应。
那是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引发的颤抖。
“……嗯……”
好痛,他在心里想。
原来那时候的自己竟然真的可以承受这么多次这样的痛楚。他一边忍受着身体因为疼痛不受控制的痉挛,一边又从心底里开始佩服起从前的自己来,莫名扯出个戏谑的笑来。
怪不得从前李毓总爱以沉稳利落来褒奖他。
不过是说他冷漠无情,是一把好用的利刃罢了。
沈鸿薛本就不甚清醒,又经历着这样的痛,思绪的确被扰开不少,以至于那哭声究竟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他根本不太清楚。等到身上的痛觉彻底退却,他发现自己终于能睁开眼睛,缩在一起喘息许久后从床上爬起身来,下床点亮了桌上被灭掉的灯。
焰火不甚明亮,祝焰靠在门边,只得勉强被照亮个轮廓。
“你怎么在这儿。”
沈鸿薛明知故问,他知道定是因为自己绕线那两圈又惊动了这位金贵的贵人,却还是不做声,将摇曳着的烛台端起,然后稳稳放在了自己床头下。
“装腔作势。”
祝焰看着他慢条斯理重新缩回被子里,身上薄薄的寝衣都被方才的冷汗浸透,面色苍白如纸,又想起自己刚到时恰巧听见的那声隐忍着的闷哼。
其实他倒的确不是被沈鸿薛那两下无关紧要的绕线给打扰醒的。
司命的命格册大半夜灵光一闪,内容他们瞧不见。祝焰盯着那本只落着沈鸿薛姓名的书,脸色很臭的穿好衣服,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沈鸿薛门口。
蹲在墙角的鬼魂一见他,虽说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也能感应到他身上的阴气,年龄不大的小女鬼抱起怀里的鬼婴,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他还未推门,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几声闷声来。
原本祝焰的手已经落上了门,听见那两声后反而没第一时间推开。
他第一次见沈鸿薛的时候,他就破着个心口,吊着两个暗掉的魂灯,马上就要一头栽地了,还非要装强一样抵着个小破刀到他胸口上。
祝焰没想过,原来沈鸿薛还能察觉到痛。
他挑起手中的线,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蓝色荧光瞬间翻涌起来,映亮深夜里祝焰的半张脸。
他活了这么多年,连点油皮都很少破。以前同司命出去鬼混被土地打过几次脑壳,已经是他经受过最痛最痛的事儿了。
就因为那两次脑壳,他记恨了土地许多年,至今都秉持着一到人间就多翻点事儿出来的原则,绝不让地里那个作威作福的省半点心。
祝焰实在是有点难以想象,被一剑刺穿皮肉的感觉。
在难以置信之余,对沈鸿薛那点不多不少的轻佻也默默变了点味道,多了些敬佩的意味。
直到屋里的人即将彻底恢复过来意识,祝焰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次不是我。”
沈鸿薛声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轻飘飘的,但莫名给祝焰一种硬气的感觉。他原以为他见着自己,最不济也应该是个求援或者致谢,听到这句意料之外的话,反而他先愣了愣,旋即很快笑起来。
“嗯,不是你,我主动来为沈大人排忧解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