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火光之中衬出沈鸿薛从未如此明亮过的眼睛,祝焰难以回避。他对人的观念有些片面,苦难的概念对他来说太过模糊朦胧他无法把握,只是觉得生总比死好,却没想过命簿里“拯救”的含义或许正是如沈鸿薛所说那般是指她们所愿的方式,而不是单纯指一条尚且苟活的性命,一颗除了跳动再别无生机的心。
感同身受一词未免有些苍白,祝焰心知沈鸿薛所经历的一切同眼下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但他觉得,他比自己更适合来主导这次的解救。
“你想怎么办?”
沈鸿薛不语,目光投向林玄商面对着的那扇尚且未关闭的房门。房间处在接近最深处用于遮掩灵堂存在的大门之前,按他对这地宫划分的阶次来瞧,那是个相当受重视的位置,不轻易对来此寻欢作乐的官眷开放。他看见林玄商往里走进两步,身后的侍卫适时的关上大门。
合欢被反剪住双手,两条锁链扣在雕花大床的头上。她眼上覆着不透光的布条,上乘的布料很快吸收去她落出的泪滴,在眼前的位置晕出两片更深的痕迹。嘴里塞着东西,她发不出声音,却清晰的知道此刻应该求救,于是拼命的蹬着受伤的腿,每一次挣扎都牵扯起一阵来源于骨髓的疼痛纠缠。
被遮住双眼前,她看向贺芜华,不解她眼里的悲哀与痛苦,疑惑在此刻迎刃而解,她难以接受平日里看似严厉但对她们颇为关爱的坊主会在暗地里帮着林玄商做这样见不得光的勾当,将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们亲手送进没有生路的地狱里。
怪不得之前几个伤病要退的姐姐之后却再没了声息消息,合欢想到这里,浑身打起寒颤来,鼻息里那股异样的香气变得越来越浓郁,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她呼出两口气想要平复下呼吸,却发现无济于事,反而惹得浑身迅速发热起来。
林玄商同周围的侍卫将面罩从脖颈上拉起,严丝合缝蒙住脸只剩下眼睛。他瞥一眼身边垂着头弓腰听候吩咐的贺芜华,用捏在手里的鞭头敲两下身侧的墙壁。
“每日领医师来医好她的腿。”
林玄商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他上下打量一眼浑身缩成一团躲在床角的人:“身段,模样,声音都算得是上乘了。就这样放走,多可惜。”
贺芜华忍着咽喉里干呕的感觉,马虎的应了声“是”。林玄商不同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刚要转身离去,眼神瞟过烛火之后女孩露在外边的下半张脸,清秀的骨骼走向与白皙柔软的皮肤在柔和的光映衬之下同记忆里的熟悉脸庞缓缓重合,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重新细细看起床上的人。
腿,身躯,还有仍旧盘起为便利舞蹈的发髻,清浅颜色的衣裙。林玄商迟疑片刻,上前伸手一把扯下蒙住她眉眼的布条,一双圆圆的杏眼带着十足十的惊慌恐惧快速闪动着,看向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哀求。
她或许同长姐有几分相似,但他的姐姐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任何人。林浣盈有最美艳的皮囊,心却只放得下纯粹干净的东西,她一向信奉行得正坐得直,不会为任何身外的事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林玄商的狠厉和干脆,或许也有许多来自林浣盈。只不过他省去了姐姐身上许多的品质,糅合同出一门的血脉造就出一个同她相似却又大相径庭的自己。
合欢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落出眼眶就被林玄商伸手不算柔和的一把抹去,他的动作甚至有些粗暴,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警告。他重新往门外走去,却没再吩咐人遮住她的眼睛。
“看好她,不许哭闹不许喧哗,吃食供应一应比照最好的上。”
门迎来真正的关闭,合欢绝望的看向不断缩小直至彻底闭合的大门,贺芜华在门外光线被遮蔽前的最后一刻回头,一个离开一个留下,却都带着相同的悲戚,两个此前几乎从未重合过的生命在一瞬间得到短暂的共鸣,说不出口的酸涩与苦楚化作对视时候的一个垂眸,门关上,合欢的哭泣很快便变得无声。
那是如同日月更替般无法抑制的绝望,正一点一点蚕食她的全部神思。
身体之中由内而外的发热让她难以自持的扭动起身躯,从未经历过□□的女孩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渐渐潮红起的脸以及不知从哪里偶尔传进耳朵里的一两声带着挣扎意味的□□喘息就好像被扔进油里的火苗,只需一星半点就足够燎起整片干涸的原野。身体上的痛苦同精神上的崩溃交织,合欢不受控制的流泪,扭曲自己,眼前的宫殿变得昏天黑地,面前的床似乎都旋转起残影,她在香味营造出的春色里迷失去自己,它引诱调教所有的女孩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玩具,在不知不觉之间便成为男人的附庸品,尊严被践踏成一地的碎片,用来催生爱的物件在天生劣根的生物手中变成驯化的工具,从出现之日起日复一日荼毒起世间,作弄出一桩一件血泪织就的悲惨故事。
药物产生的迷幻作用让合欢在一片恍惚中产生出奇异的幻觉,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凉直直穿透她原本燥热难耐的身体,将整座地宫拖入无边的冬夜。
“别动。”
冰凉的手不知从何处出现捂紧她口鼻,不容抗拒的力度短暂停留在她脸上很快离开,凉意退却,催人□□的香味随之消失殆尽,她在惊慌无措中睁开眼,被缚的手脚用力挣扎起来,带动粗长的铁链不断敲击碰撞床榻地板。合欢抬眼,同林玄商身边随从同样的服装映入眼帘,沈鸿薛站在床前,皱起眉头在面前挥动两下手臂。
“香有问题,你怎么样?”
祝焰从床头绕至他面前,扭动两下方才发了力的手腕,漫不经心的摇摇头。
“东西是破烂,我可不是。”
他在女孩面前停下步子,与沈鸿薛并肩而立。祝焰看出合欢的恐惧,吊儿郎当的在她面前蹲下身,迎着她的目光回看过去,身上的玉佩香囊晃动,带出几缕不同于他喜好的清雅香气。他伸手将塞进她嘴里的东西扯出,竖起手指轻放到嘴唇之前。
“嘘。”他装模作样的眨眨眼:“别出声啊。”
蓝光流淌涌动缠绕上锁链,在一阵沉浮后悄无声息打开底部环扣。合欢被这景象惊得做不出反应,抱着身子一连往角落里缩,却仍旧没发出任何声音。
“很聪明嘛。”祝焰轻笑一声,寻求认同般抬头去看沈鸿薛却扑了个空。他没趣的撇撇嘴,重新站直起身来,退后两步为他让出空间。沈鸿薛自然的踏上他方才落脚的位置,蹲下身同床上蜷缩进角落的女孩寻求一个能够平视的角度。他伸手将垂落在她身边的链条牵起拉开,没再靠近床前。
“为你开锁消香,就足以证明我们不会害你。”
祝焰拍拍沈鸿薛的肩,又偏头看一眼大门,薄薄的轩窗遮挡不住外面的景象。催情香香气在祝焰的催化下被染成诡异的亮色粉红,在空中凝聚后变成一只只骨节纤细的大手往那几扇关着几个人事不省的副官房门里探去。
栽赃陷害在眼前谋划就要构陷成真,几个侍卫仍旧一动不动守在房门口。关着合欢的房间在整个地宫最里处,紧靠着的大门背后是那个别有用心搭建封印起来的灵堂。沈鸿薛看着外面不远处铺天盖地下压往屋子里钻的“手”,耳边是一声一声变得凄厉起来的惨叫痛呼,几道不同的女孩声音尖锐的直逼尚且清醒着的人的耳膜。喝醉的人尚且没有自如行走的能力,但做戏要做到底,要做得足够全面。沈鸿薛听着外面的声音,在尖叫哭泣中捕捉到几声鞭声,却并不清脆,倒像是对折挽在手中之后用力往下鞭打的闷响。他明白过来那些动静究竟从何而来,林玄商带那么多侍卫本不是大材小用运送几个身形尚且不算沉重的副官,而是要提高效率,伪造那些原该是由人作弄出来的伤痕。他侧身靠在身后的门上低下头去扶住额头,企图消减些这声响带来的冲击。
沈鸿薛听得心口发堵,一时半会儿却没办法凭着蛮力将人全都劫掠走,远在天边的人是死是活他管不着,但送到眼前的苦难要他置若罔闻也实在做不到。沈鸿薛身心俱疲,肩头的伤口在祝焰的帮助下恢复得史无前例的迅速,此刻却不知为什么又隐隐约约疼起来,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相邻的手臂。祝焰看在眼里,想要上前的脚步又退后收回,想对他好的心同克制理智想要留住他的念头交杂,最终还是让后者占了上风。祝焰头一次觉得自己过得有些憋屈,但也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亏不亏的。
只要别把他吓跑,只要还能见着人,那就是应了人间的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鸿薛原正走着神,背后的门猛的一抖,合欢惊惧地从床上跳起到门口,双手紧紧扣住门框,未上锁的门只需轻轻一推便能打开,但她没有这样做。
她听着外面的声音,眼里浮现的却是自己被凌虐践踏的模样,铁锁收紧在她脖颈间,无情的将她拖拽回床榻之间,血痕淋漓的双手和身躯被几双苍老粗糙的手不断的抚摸,贯穿的疼痛从下往上撕破整个躯干,直到心脏感知到四分五裂的剧痛,她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恐惧,仓皇的抱着头跌坐在地。
现在的她们或许就是今后的自己,她不想变成任人宰割享用的玩具,她们也本不该是。
“你们能不能救我,能不能救救她们?”
合欢同他们进来地宫的时间相差无几,初来乍到甚至连自己的情况也摸不清,更别提更多内情,搭上她做引实属偶然。沈鸿薛同祝焰静下来等着泪眼迷蒙的姑娘自己平复下情绪,再从袖口中掏出准备好的黄符递到她面前。
符纸被折成一个小小的纸条却未出现任何折痕,合欢怯怯的伸回手来,有些疑惑的反复打量起手中的东西。方才那束奇异的光实在太过玄幻,她看向方才驱使它的人,即使她从小被发配教坊司,见过无数达官贵人,却也从未见过这等样貌。合欢说不出他究竟是哪里生得不同,只是觉得这模样这皮相有种勾人摄魄的魔力,妖里妖气的。
妖?难不成他是个妖?
“你……”她小声的开口,引得祝焰朝她看去:“你是妖怪吗?”
“不是长得好看的都是妖变的,小姑娘。”他闻言似乎并不震惊,无所谓的摆摆手,指向她手中的东西:“这地宫房间相连,若是下次你再听闻什么动静,就将这东西贴到你床头。”
“贴……贴了会怎么样?”
“也倒不会怎么样。”祝焰拍拍手心,划破不久的指尖伤口早已愈合如初,他回到沈鸿薛身边,抄起双手来抱臂在胸前。那被扔开的锁链如同被他驯服的宠物,像蛇一般扭动着往他脚边爬去,又被他一脚踢开到合欢床边。
“也就是我会出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