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薛被林玄商随手指派来的随从半架半拖着回了厢房,厢房里搁着套完整的药,祝焰尚未归来,他颤抖着手上去握住那柄刺进去大半尖头的箭,将纱布咬紧,扭转两下往外用力一拔,牵连出破碎的皮肉,流淌出身体的血液随之带走人体的温度,他伸出去拿药的手停在半空,沈鸿薛闭上眼,脱力的眩晕感刚得到片刻的缓解,紧闭的房门被猛地推开。祝焰冲进厢房,杂乱酸涩的情绪在嗅到血气后变得慌张起来,他两步绕开屏风,沈鸿薛疲惫的抬眼看他,肩上刺眼的伤口不断往外渗出新的血液,随手脱下的衣服堆在一边,把浅色的床单沾染起一块暗色。
“你发……”
“怎么回事?”
沈鸿薛还没来得及说完,祝焰快步走到他身前,紧接着就是“嘭”的一声响,身形高大的人就这样单膝落地跪在他身前,将他方才欲拿的那瓶药利落扯开瓶塞。
“你的身手不至如此。胜之不武的贱人有没有被你手刃?”他将药粉抖落出许多在指尖然后捻开成薄薄的一层,凑到鼻尖前细细闻过,祝焰看着他咬住纱布的苍白的唇,将想说的话全都咽进肚子里。他收拾好教坊司一地狼藉后依着顺序一一检查过那些上着锁的房间,果然如他所料,里面的姑娘们果真都被锁链扣住手脚,只能在方寸之间的屋子里活动。而那股浓郁的胭脂水粉味道则是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地底昏暗无光,她们身上被人敷上厚厚的香粉,皮肤渐渐变成一种不正常的白,失去了生机的光泽,祝焰不忍再多看下去,转身便出了地宫。
“忍着点。”
祝焰倒着药粉的手指刚沾上沈鸿薛的伤处不过一下,他的身体便下意识的往前瑟缩一步,沈鸿薛口中的纱布染上唇瓣破开后流出的一点血,成了整张脸上唯一的一点血色。他从疼痛里找回一点理智,撑着床往祝焰的方向挪回一步,身后的人却起身坐到他面前,避开他手上的肩侧将自己一整个拥进怀里。
祝焰感知到他失温的身体,于是将浑身都热起来,好像灌满了沸水的罐头一般。涂药的手从沈鸿薛脸侧擦过,另一只轻轻搂住他的腰。沈鸿薛不解其意,却耐不住大打折扣的身体,就着他刻意放低的肩将下巴枕上去。他紧贴着祝焰发烫的耳郭,嘴里的东西堵住了两样念头的出路,沈鸿薛放弃挣扎,终于贪图起来这片刻只包围他的炽热。
“这样就不会再躲开。很快就好。”
背后的手指一点一点覆盖上他擦拭过的伤口,祝焰看着那几乎被再次贯穿的伤,不知道那出手的人到底死了还是苟活着。他当鬼王这么多年从未徇私枉法有违天道,却看着这点不致命只让人有些罪受的伤口第一次有了点倒行逆施当贪官污吏的心。人间的药粉再好也只能让他疼得一个劲儿在自己怀里发抖,术法也没办法全部抹除沈鸿薛特殊的魂灵身体对痛觉的敏感,祝焰不忍心,在药里混了大半灵力往伤处抹。他的手被血凝成团块的药弄得太脏,垂下来也不知道何处安放,又没办法放开人,刚要重新举起悬到半空却又被人拦下。沈鸿薛扯过自己最后一块干净的衣角,伤了肩没力气,他弯弯手指,看得祝焰不自觉便被两下简单的指示牵引着放低了些手去。他捏着那一块有些粗糙的布料,先是覆盖上他的手背,然后又往下深入些,直到包裹住他被弄脏的半只手,动作有些迟缓的往上擦拭起来。祝焰的戒指突出,玉石贵重,饶是沈鸿薛再不清醒也晓得。他轻颤的腕处骨节蹭过那块石头,微微迟疑片刻,他隔着那块布,两指捏住他的戒指往前,就那样轻而易举的摘取出来。
祝焰被他的动作扰得整个人发麻,哪怕知道他是担心损坏之后又欠下一桩还不起的债务,却也一厢情愿把这举动当做其中别有含义,他任由他将自己的戒指捏在手心,虽然擦得并不干净,祝焰趁他收手时往自己衣袍角落又用力蹭过几下,终于又得见原本的模样来。
他帮他取出嘴里虚虚含着的纱布,扔到一边的托盘里。沈鸿薛仍旧靠在他颈窝里,瞥见他崭新的衣袍上平白多了一块暗红色混着颗粒的污渍。
“擦干净了么?”
“嗯,你这衣服料子倒还不错。”
沈鸿薛抵着他胸口重新坐起身来,见那只手在自己面前晃过两下。他是真的有些想笑,但自知力气不够,必须得先解决正事儿。沈鸿薛冲他微微颔首,虚着嗓子开口问他:“教坊司如何?可看到些什么要紧的?”
祝焰不想瞒着他,但又怕此刻贸然说出对他打击太大,斟酌许久还是开不了口,只将一边的被子取来盖在他身上。
“有。一言两语说不清,待你伤……”
“到底是什么。”沈鸿薛看着祝焰别过去的脸淡淡的开口:“你教我的,说话时候要看着眼睛。”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祝焰的手停在他胸前,仍然跳动着的一颗心隔着这副身躯往他指尖传来震动。他想起初来地府时候的沈川穹,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说法这一刻在祝焰面前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问过他因何亡故,他只说以身殉国,终有一死。征战沙场的将军耐着性子教他搭配那些奇怪的佐料,用手艺向他讨来几株山茶花。祝焰从人间买回几株上好的品种,却没注意他眼里的遗憾落寞。
原来沈鸿薛喜欢白山茶并不是爱花,他早该想到的,一个连香味都受不了的人怎么会偏爱鲜花?
同样的血脉总归养不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沈鸿薛忘却前尘种种却依旧无法完全同前尘往事,同骨血相连的情感完全割席。忠正的骨血魂灵从他幼时便深中在孩子小小的身体里,即使误入淤泥之中也没能沾污他包裹其中的一颗心。沈川穹在忘川等了萧襄橼数十日,人间已过大半年有余,原以为能等到爱人老去的模样,也勉强能算得上共白首。沈川穹曾无数次在祝焰面前说起家中幼子,说他夫妇二人不求他大富大贵官运亨通,平安喜乐幸福就是全部的期许,小小年纪就让他没了父亲,希望他切勿怨恨。祝焰从未想过他口中的小孩有一天就这样突兀的闯入自己的领域,兜兜转转让他瞧见这出落寞故事的结局。
祝焰重新看向沈鸿薛,透过这副只有自己得见的皮囊好像见到将军口中那个天真烂漫的稚子,手中拿着他打磨出的木剑被母亲拉住小手,在暖融融的庭院里追着蝴蝶跑的模样。时过境迁,沈川穹的期许看似简单,最后一个都没能在他身上实现。他身上早没了幼时被金玉堆砌出来的娇贵,淋漓的伤疤同被他忘却的父亲意外的一个样。一张脸承袭了两个大人的样子,再没有那股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笑意。
“我……”
他伸手将旁边叠起的披风抖落,环过他身后在身前系上个不松不紧的结。
比起蒙蔽和隐瞒,他想他大约更想亲自同父母请一声迟来的安。
“有人等了你很久,我想你该去亲自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