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确信自己已经出了丞相府,沈鸿薛此刻肯定掏出他藏在袖口里的匕首来,同面前这堆如同纸人复生一样的“怪物”打了起来。
说他们是纸人复生,不如说像死人复生。
青白的脸,混沌的眼珠,破烂的,几近褪色的红色喜服,还有头顶帽子上如出一辙的红色绣球。一个队伍浩浩荡荡,却没一个人看起来有些生气,倒像是死了有一段时间,又被人挖出来干这红白喜事行当的怨鬼。
抓着沈鸿薛两只手臂的人瘦得只剩下骨架,但力道却格外狠辣,禁锢得他无法挣扎分毫,几乎被架着一路向前。
他无心其他,只好朝着路的两边张望。
沈鸿薛土生土长在西津,除了陪同皇帝的几次出巡外就再没去过别的地方,死前还颇为遗憾没能一睹边疆大漠孤烟美景,此刻见着这些奇怪的建筑,自然一个靠谱的推断都说不出来。
不同于西津的平房屋舍,这里的房子似乎都格外高耸,且有些高过了头,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错觉。他见过最好的宫殿,也自然住过世间最上乘的府邸,对木材说不上精通,但也起码算个熟人。
可这些小楼的木材,他却一时半会实在说不上名。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魅惑浓郁的香味,从街巷的每个角落里穿出汇聚到他脚下的长街之上,如影随形般缠绕着这个诡异的接亲队伍。他一向不爱熏香,这香味直直往他鼻息里钻,惹得他皱紧了眉头,想要将头埋进领口里喘息。
这一低头他才发现,自己的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淡淡的红线,且这线的那头似乎还连接着什么东西,微微颤动着往远处延伸而去,看不见尽头。
他蜷起手指来用力扯了扯,发现这线看着轻飘飘,实则意外的牢固,根本无法挣脱。
送亲的队伍安安静静行过这条诡异的长街,他本就无力,棺材里那点施舍般的能力从他离开那里开始便快速消散开来,此刻已然不剩几分了。
沈鸿薛疲惫的垂下眼眸,任由两边力气奇大的纸人架着手臂往前走。
再抬眼时,耳边风声呼啸,那些奇怪的阁楼不知何时全都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面前悬崖千丈,一架破烂的吊桥高悬在中,似乎马上就要被这阴冷的寒风吹成碎屑四散。
对岸的巍峨高耸的阁楼层层堆叠往上,火红色的不知名花朵遍布每一栋建筑,缠绕进每一个能够生长的角落,簇拥成一片片火海般的色彩。城池掩映之中,远处那座被雾弥漫环绕的高塔宫殿是这阴暗之地唯一的光亮。
月光一瞬间划破浓浓的白雾,将那座被遮挡的高塔完全的露出。
泛着幽蓝色的诡异月光将那塔上每一层飞起的檐角都照亮,沈鸿薛这才看清,那些血色花朵之下,根系紧紧收缩缠绕着的,分明是一个个被映照得发亮的骷髅。
如果不是见得多了,只怕他现下早已被吓得昏死过去。
最前端的纸人们轻飘飘踩上那座桥,往对面平缓的走去。他方想低头看看脚底,就被身边的纸人一巴掌拍上了脑袋。
他原本就晕得厉害,被这样用力的一拍,差点直接眼冒金星晕过去,被生拉硬拽拖过那座烂桥,甚至还没来得及体验几分命悬一线的恐惧。
“忘川也是你能随便乱看的?”
忘川………
沈鸿薛迟钝的反应过来。
原来那就是传说里忘却千仇百恨,了断前尘的忘川;原来那就是轮回转世者所必须经过的奈何桥。
若是方才能直接掉进去就好了,他强牵起嘴角,无奈的笑了笑。
过了桥头,大约就是真正的阴曹地府,纸人们情绪明显高涨起来,街巷也不再安静死寂。窗户一扇接一扇的推开,沈鸿薛眼冒金星,恍惚朦胧间看到许多与活人无异的鬼魂们正挤在方才那些高大的阁楼之上瞧热闹。
“这是谁家结婚啊?”
“不知道啊,看这红线,大约是个有身份的,不然哪儿能拉那么老长。”
“诶,不会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小书生吧?他陪葬可多了!”
“不愧是读书人家,这心胸多开阔,选了个男子作配。”
言语从四周传进沈鸿薛耳朵里,他明显感到额间青筋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你们可别说,这小公子生得真是好看,和我们王君比起来也不逊色的。”
“的确啊,真是好看……”
“你们看他的衣服,怎么没穿喜服啊?”
“不知道,大约是这身更衬他吧?”
沈鸿薛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受这样的折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押着游街。他心头怒气翻涌,却又无可奈何,两眼发黑着被一路领着往前。
“新娘到!送入洞房!”
手上的牵制骤然消失,沈鸿薛稳不住身形,黑着眼睛直直的往前倒去。
和游街比起来,此刻摔一跤简直是小事一桩。他并不在意,也不伸手做挡,只等着落到地面那一刹那,然后就着这地板先踏踏实实的睡一觉。
天旋地转之间,他所期盼的倒地并未到来。
陌生的怀抱带着温度和一阵摄人心魄的浓香将他牢牢接住,一个坚硬的物体抵在他后腰之上。
沈鸿薛再熟悉不过,那是剑柄。
只在瞬间,他咬着牙抽出袖口中的匕首,用力抵住来人的胸膛。
“人生得不错,就是凶了点。”
耳边一声轻笑响起,须臾之间,手中的短刃被人轻轻抽出,然后随意的往旁边一扔。银质匕首落地,发出几声脆响。他武器尽失,力量全无,此刻还被不知是何来意之人抱在怀里,挣脱不开,逃离不走,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既然来了我的地盘,我自然不会弃你不顾。”
昏迷前最后一丝意识,沈鸿薛感到自己被人凌空抱起,稳稳走向内殿。背后木雕的朱门随着他离开的动作嘭然关闭,留下外面突然响起的高昂激切的唢呐锣鼓声响彻云天。
沈鸿薛醒来的时候,几滴冰凉的眼泪不偏不倚落在他脸颊上,震得他浑身一激灵。
四周光线幽微,似乎好像专门为他所准备那般。床头坐着个一袭白衣的清秀少年,哭得正是伤心,见他醒过来才勉强止住眼泪。
……想必这就是那几滴落在他脸上眼泪的主人了。
“沈大人,你醒了……”
他被少年扶着从床上坐起,正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兀自被唤了声“沈大人”,这才集聚起神思来,看清了少年的脸。
原来是故人。
“……你是左相独子左云谂?”
他抬起手来,只见那条系在指间的淡淡红线此刻正堆成一个球,平稳的停在两人之间,而红线的另一头,则正正好好附着在左云谂手上。
沈鸿薛头痛得厉害,伸出手去抵住太阳穴的位置,左云谂见状也跟着一起慌起来,连忙站起身连声问他怎么样。
“他不会怎么样,本王的灵力非寻常魂魄能够吸纳,有些疼痛也是常事。”
沈鸿薛循着声音转过头去,才发觉这个宫殿的陈设和装饰完全不逊色于人间的皇宫,甚至更甚几分。
层叠垂落的纱帘上突兀出现一双雪白的手,轻巧的挑开帷幔,信步闲庭的走到他身前。
来人长身玉立,黛紫色衣衫缀着锦线玄色底边,玉髓的耳坠随着他的步伐一起晃动,墨色长发被发冠高高束起,几乎垂落到腰间。
整个人皆是鲜亮的,除了那双暗蓝色眼睛。
而沈鸿薛只注意到他别在身侧的长剑。
他善用各种武器,而剑算此间上乘。哪怕它此刻只是待在剑鞘里,他也能敏锐的察觉出,那一定是把世间再难寻其二的好剑。
在欣赏的同时,他也迅速确定下一件事来。
方才那个抱他离开的人,大约就是面前这一位。
“参见王君。”
左云谂恭恭敬敬对着来人行上一个大礼,被他摆摆手免去。
“这就是你那婚配之人?”
他弯下腰来,几乎同沈鸿薛平视,却不看向他眼睛,只往两肩瞥去。
“真新鲜,魂灯俱灭,神魂却还未散尽。”他停下话语来,伸手蹭了蹭下巴,似乎正斟酌着用语。
“你算什么?半人半鬼?”
“对,我是半人半鬼。”他的语气实在让人不适,沈鸿薛忍下不快,撑起半身来同他对视。
“那你是什么?阎王?”
“错了。”面前的人笑得顽劣,那双上扬的眼睛满是轻佻:“你所说的阎王不过是我手下一员,我可比他位份高。”
“祝焰。”他将他垂落额前的发丝捏在指尖缠绕两圈,在他伸手过来推开前适时的缩回了手。
“记住名字就行,怎么叫随你。”
这动作实在有些轻佻,分寸尺度都被刻意的模糊,沈鸿薛虽并不看重身份地位,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习惯这样的挑逗。他想着方才面前那只手,不想再让自己的头发落入相同的境地第二次。
“你们鬼界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
祝焰抱臂胸前,笑吟吟的靠着那个雕刻着飞龙红凤的柱子,默不作声的摊开手来。
沈鸿薛的匕首陡然出现在他掌中,他朝着床边重新靠近,将那把小刀塞回他手中。
“拿去。我不收破烂。”
“你为什么要救我?”
沈鸿薛的身上仍穿着绝月阁首领的蟒袍,血色浸染了整个前胸,反而削弱了些衣衫破损的存在感。两人一高一低对视着,左云谂在一旁瞧着,却意外的觉得沈大人并不落了下风。
他还在学堂时,就对这位沈大人多有耳闻。
跟着新皇一路从王府杀出来的心腹,擅于武功,尤其用鞭。人同面相一般冷,即使身处高位却依旧我行我素,平日里少见人影。被文武百官弹劾了个遍却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每日清闲着就将俸禄尽数收入囊中。
他知道,那弹劾他的文武百官里,他父亲就是其中一个打头阵的。
左云谂从小念书习文,学得博学古今,继承了父母的聪慧,却也半分没有学会父母的圆滑狡诈。
所以即使他耳濡目染听了那么多沈鸿薛的坏话,却始终觉得他不算个坏人。
只因为他明知道自己的父亲同他针锋相对,却还是愿意在他考取新科探花后领着封赏和诰封前来宣旨。
“恭喜了,探花郎。”
那是左云谂第一次见这位传闻中的冷面官,也是最后一次。
他始终记得,沈鸿薛将旨意交到他手里时候,眼眸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情绪。
左云谂念想到半夜,终于寻到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眼神。
那是羡艳。
可他身居高位,俸禄千金,怎会羡艳他一个刚取得功名,甚至还没能入朝为官的黄毛小子?
“就为你现在人在我的地盘,手上的姻缘线拴着我的鬼。”
左云谂从回忆中骤然抽离,迷茫的望向身边的鬼王。这才想起正事来,连忙抬起手来。那根红线随着他动作一摇一晃,在他们之间格外扎眼。
“王君,您能帮我们解开这个线吗?”
“你父母怕你孤独,特意送来个人陪伴,为何要解?”
冥婚这事儿祝焰自然熟悉,有时一天之中能见上好几起,光是送到他宫中去的喜糖和珠宝每日都能翻好几重花样。
但男人同男人相配的,在这里实在不算多。
但左云谂能感知到这是怎么回事,沈鸿薛这个当事人自然也知道。
“……我爹娘为人思想迂腐老陈,我知道他们是还想着我,怕我一个人在这地下孤单。但害人性命实在非我所求,如若这红线不解,我定魂魄不安,难下黄泉。”
左云谂话说得决绝,说完便扑通一声跪在沈鸿薛床前,朝着祝焰结结实实拜下一个大礼。
“求王君成全。”
“断线倒也不难,我们冥界也自然讲求你情我愿,绝不勉强。”
他垂下手来,抚着床边落座在沈鸿薛身边,瞥了眼他尚未脱下的鞋子。
“把鞋脱了再躺。”
“……?”
“不过这事难就难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