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焰的手指直直对着沈鸿薛的眉心,见他皱眉,干脆直接点了上去,然后用力揉了揉他的脸。
“你不高兴什么,我费心费时解决你们的私人事务,你臭着一张脸给谁看。”那双手离开得突然,沈鸿薛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暗沉下去几分,眼神随着他的动作一起转移到脚踝。
“你干什么。”
“给你脱鞋,这可是我的床。”
于是左云谂就看见,鬼王殿下忽视了沈大人扣住他的手,强硬的取下他沾满血迹的长靴,嫌弃的往旁边一扔。
“你这位沈大人,命数未尽,此刻不归我管,也不归这天下任何人管。”
“换句话而言,你这红线没人能断。”
沈鸿薛被强行脱了鞋,一双脚还踩在祝焰衣袍上。趁着他说话的空隙,他抽回双腿来,将愤怒全都发泄在那床崭新柔软的云被上,拖过被子来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什么叫……命数未尽?”
跪着的左云谂倒是比命数未尽本人更快抓到要领,沈鸿薛被他一点,霎时也顾不上其他,一脚往祝焰的方向踹去,然后又被一手拉住了脚踝。
……就知道自己现在这样不该动武,踹人跟调情似的。
“他命数好,有人妒忌,擅自换了他的命格。命不该绝但阳寿却尽,所以变成了如今的模样。”祝焰手上用劲儿狠辣,脸色却还是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别动。”
“那……是什么人换了大人的命格?是凡人吗?凡人也能做这等通天下地之事么?”
“当然能。”
他骤然松手,沈鸿薛顺势坐起到他身边。
方才被他拉住的地方除了疼痛,似乎还淡淡的发着热。他蹬蹬腿,重新看向身边的人。
“不必谢我,只是怕你下次走路时候把腿折了。”
“……自作多情。”
祝焰不理睬他的横眉冷对,只拉起跪在一边的左云谂,抬手落下,一把椅子出现在他身后。
“人的力量有时候不比正位神官少。天宫里正儿八经的神也有好些是人间飞升上去的,这不奇怪。”
“只是,用极恶换上佳这等阴毒狠辣折损阳寿的勾当,怕不是普通人能舍得下本去的。”
“不过就眼下这状况,与其费尽心思去回想你那些仇家里谁最恨你,不如想个快捷些的办法开解了你们这姻缘,免得你一个劲浪费我的力气。”
祝焰的手指对准沈鸿薛被灰尘和血迹混脏的脸,一路下移到胸口那个几乎快要干涸的伤口。
“冥婚姻缘线同凡人的姻缘线不同。你之所以虚弱至此,不仅仅是因为魂魄不稳,魂灯俱灭的缘故。还因为这红线从你躺进棺材里开始,就一直汲取着你的灵力往他身上送,不晕才见了鬼了。”
“哦,我忘了,你已经见了不少鬼了。”
指缝里的红线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只有在动作时才会微微晃动起来。那点明明让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动弹因祝焰的话变得敏感起来,每一下的牵扯都让沈鸿薛感到疲累。
而换命格这一说法更让他觉得气闷。
从他记事起,他几乎一直陪在李毓身边。李毓在哪儿,他就在哪儿。若他在屋里,他便在屋顶;若他握兵习武,他便拎着自己的长鞭暗自寻个角落,将它缠在手中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练习。
在他眼中,生活里唯一的那点好就是李毓的存在。
如果没有他,他想,他也许活不过幼时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所以,那个换了他命格的人,是想代替他的位置,踩着他的过往到李毓面前寻个官位,又或者只是想要摆脱自己早夭的命运,所以看上了他看似锦衣玉食又一帆风顺的官威仕途?
不管是哪一种,沈鸿薛都觉得异常荒谬。
该死的人没死成,续了他的阳寿活在世间;不该死的人也没死成,变了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苟延残喘在这地府之中。
他原先那些见血不眨眼,见尸不动容的漠然与血性,在此刻似乎瞬间消失了。
他只觉得困倦。
“沈大人,晕什么晕,你怎么说?”
“……别碰我。”
沈鸿薛说话费力,眼前不断的发黑,他勉强撑住身侧的床板,恰好覆上祝焰的手背。
“真是要晕了,谁碰谁都搞不清楚了。”
左云谂在那把凭空生出的沉木椅子里坐得板正,见沈鸿薛摇摇晃晃着身体,一时间愧疚着急涌上心头,连忙起身想扶他一把,却见中间交叠的手上盈溢出淡淡的流光。
“王君……”
“可别说我做好人。”手上的灵力源源不断的往沈鸿薛身体中流去,祝焰浑不在意,反而强势的分开他的手指,一下子反握上去。
“这位沈大人长得倒是的确不错,送他点力气也不算我吃亏。”
在沈鸿薛终于缓过来,在他挣脱出手来一巴掌甩到祝焰身上之前,他很是识趣的撒开了他的手,往床尾处挪了挪。
“说说吧,这线你们打算怎么办。靠蛮力毁坏是不可能的,姻缘线可是神力,我同月老可没什么私交。”
莫说私交,月老殿更是视他为眼中钉,只差在大殿门口贴上他的画像宣告全天宫,这鬼王同他们有仇。
至于这仇怎么结下的,不过是冥婚婚配不让人如意的太多,曾经祝焰也靠着蛮力破过几桩婚,自己受了逆天命的反噬不说,也给月老殿那边找了不少大麻烦,气得他本人连夜从天上跑下来,将他原本送给鬼界种在奈河桥头的长生神树连根带土一起挖了个干干净净走人。
“……这线能不能换个人?”
沈鸿薛深吸一口气,憋着心头方才被又摸又牵的怒火沉着声音发问。他睁开眼睛,恰好看到椅子里的左云谂颓丧的落下肩膀,再没了文人雅士那时刻端着的仪态风骨。
“沈大人,是我连累了你……”
沈鸿薛其实对左云谂印象不算深,零零总总不过几面。
第一次是在中秋宫宴上,那是左云谂不过十岁,跟在左相身后怯生生看着自家亲爹同他阴恻恻的唇枪舌战,你呛我一句,我回你一刀,只及他肩头的男孩泛着同这场各有心机的宴会,看着他的目光里却只有好奇和欣赏。
“沈大人。”
他微微颔首,端着一口未进的酒绕开他向后走去。
那之后的一次,便已经是好几年后了。
他刚了结了一个李毓的心腹大患,是位新拿下几座边疆城池的当红人物。彼时他刚进军营时那位小将还沉浸在自己新画出的那张作战图前忙着规划排兵,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就被他一刀了解。
后来的仗都是沈鸿薛去打的,按着他的排兵布阵,赢了个风风光光。
他对这种捡来的功名并不在意,但偏偏这个恶人就只能由他来当。
那时他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在将那把小小的匕首藏回袖口之前,在大殿之前遇到了左云谂。
他怀里抱着一副李毓刚赏下来的字画,跟在自家亲爹身后,看着怀里那副归雁图笑得灿烂,完全没注意到沈鸿薛将卷起的袖口放下,盯着他默默擦去了脸上的血渍,将那把小刀如孩童藏拙般缩进衣裳里。
那片黏腻的血液染湿了他的衣服,带来一阵不适。
可那时候他竟然都忘了嫌弃,他那么爱干净。
因为他也向往生活在别人庇护羽翼之下的生活。
最后一次,便是捧着那盏明黄的圣旨去宣读探花诰命。
早春时候天气还凉,沈鸿薛披着那件西北刚送上来的大氅,没理睬灌进衣领处的寒风,抬着头踏进了曾经不屑一顾的丞相府。新科探花一身喜庆的红衣,跪在最前头,低着脑袋举着手,等着他念完旨意。
“性行温良,文渊德重。”
他想起自己府邸书房里放满了书架的那些古籍典册,他耗费了无数个下午在里头,却始终没翻开过一本,只留下几团沾染着墨色的废纸便拂袖而去。
拿惯了武器的手上全是生茧,哪里还能运笔出得当的字。
“恭喜了,探花郎。”
红色的封官服同门边花园里盛开的山茶一个颜色,乌纱帷帽的边缘从他视线中一扫而过。
那是他无比渴望,却此生难得的人生。
在那之后,他再未见过左云谂。
听说他因为家室显赫,能力出众,为官清白,被一路提拔,顺风顺水的升官。
“我想问,你是为何而死?”
这样如日中天的仕途,这样清白体面的人生,还有个这么爱他的爹。
年纪轻轻就半路夭折,不免太令人唏嘘。
“我……我生了一场重病,最后实在是药石无用,油尽灯枯而亡的……”
“我爹娘为我遍寻了西津名医,最后还是没能留住我来。”
左云谂牵强的干笑两声,回忆起自己生命最后那段时日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时残存的那些模糊记忆。
娘亲的眼泪,父亲的悲叹。
他记得父亲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几句相同的话,可他只听清了两个字。
“不该。”
不该什么?是不该送他去读书当官,还是不该放他出去丞相府?
他没能听完那句话,生命就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冬夜里走到了尽头。
沈鸿薛察觉到他的落寞,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别再想了。”
红线勾动他的衣角,牵引起一阵咳嗽来。
祝焰坐在床尾,撑着脑袋,看戏一般盯着两人,脸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
“王君,求您为在下指出明路,生前我便没能做出什么功绩来,死后更不能做这样连累别人的事。”左云谂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祝焰面前,又是一下干净利落的双膝跪地,拴着线的手叠在上方,端正的朝他叩拜而下。
室内静得只剩下风动声,直到祝焰身上带着银铃的香囊也被吹动。
清脆的铃响声一下子唤回两个人的思绪来,左云谂一动不动,仍旧跪叩在他脚边。
祝焰当了这鬼王一千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左云谂的手,一看便是出身高门大户,只提得笔墨挥毫,拉不紧缰绳弯弓。白皙纤瘦,没半点伤痕茧皮。
在这样一双白玉无瑕的手上,那根红线就显得更为扎眼。
他盯着那圈淡淡的红痕,鬼迷心窍般抬起手,抚上那几圈丝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