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的一夜过去,天边又泛起蛋壳样的青色,头顶却始终积蓄着厚重的雷云,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上。
山间本来平缓下去的水势再又汹涌起来,剑阵重新在小庙四周环绕而起,江水拍打着山岸和剑阵,翻涌起夹着碎木和瓦砾的泡沫。
明松生几人立完血誓,步出裴容与的云雾结界,乍一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面色一白。
裴容与面上没什么表情,将李渡抱在一只手的臂弯里,另一手随意地掐了个诀,又在半空中描画两下,金银流转的小符文缓缓闪了闪,顺着他往外一指的动作飘进了大门外的江水中。
那符文只有掌心大,也并不很亮,飘出去的时候堪称隐蔽,只有离得近的明松生几人注意到。
裴容与朝他们点了下头:“这个也不准说出去。”
曲微澜听得云里雾里:“什——”
她话音未落,众人便忽而感觉脚下一震,一股温厚而磅礴的灵流自江水中扩散开来,如同一张蚕丝织就的细网,绵密地笼盖在山林间高涨的水流上,轻缓而又不容置疑地将江面一点点压了下去。
水面不多时已经退至低处,甚至比他们初到秋陵渡时还低不少,山腰间的杏树和樱桃重又从水下显现出来。
道门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围去了门前:“水为什么突然退了?”
“是李仙师的阵起了作用吧?之前不是说过,只要守住阵眼,水势便自可缓解吗?”
“这也不像吧,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就起了效呢……”
陈玉林愣了一瞬,率先反应了过来,问:“这是能一举平患,还是只能暂缓一时?”
裴容与轻巧地抬了抬手,又让李渡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了自己心口前:“平不了,撑个十天半月罢。”
陈玉林看了眼依然昏睡不醒的李渡:“那……”
裴容与抬眸看了他一眼,拉成一线瞳孔又泛出点锋锐的亮金。
“他受了那么多苦,今天纵使是你们这群人都死干净,本座也要让他能多睡这片刻。”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向了赵福来所在的角落。
地上被捆缚住的村人此时已逐渐恢复了神智,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刀枪不入,甚至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们似乎都不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都扭在地上满脸迷茫地呻|吟起来。
裴容与指尖一点,给瘫软的赵福来接上了他破烂的右手臂。
赵福来像上了发条的偶人一般,猛地睁眼醒了过来,刚一清醒就被身上的伤痛得满地打滚,哆哆嗦嗦地扭到几人脚边。
“道长、道长……!出了什么事了?!”
“为什么绑着我?!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出了什么事你不用知道,但是我们确实是来救你们的。”
裴容与拈着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问他:“你们这儿还有识字的人么?”
“这个、这个……他们都疯了啊!”
赵福来颤着声仰头看他,忽而间想起来:“哦对、对!赵学善他们兄弟念过几年书,认、认认的字的!”
“那挺好,把这个转交给他。”
裴容与指尖一松,那纸便轻飘飘落下来,如同裹了浆糊一般紧紧黏在了赵福来血肉模糊的右臂上。
他环视了一圈被绑缚着的村人:“你们所有人,一起去。要记住,按照这上面写的做,要不然也就别想着要你们山下的地了,听懂了?”
赵福来忙不迭点头:“懂了、听懂了!”
裴容与“嗯”了一声,转身便要往外走,明松生上前拦了他一下,问:“可有我们能做的事?”
裴容与:“有空再去把阵眼附近的灵脉多描一描,多半还是有些用的。”
明松生:“那你们……”
裴容与低头轻轻蹭了下李渡的额角:“我去等他醒。”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色昏沉,李渡醒过来的时候,半落不落的日头正挂在远处的山顶,把黑压压一片的雷云都晕出了一层血色。
他向来睡得不安稳,这回连被裴容与抱着都不管用了,猛一睁眼就无意识地大口喘息起来,像刚从噩梦中惊觉,直喘得自己喉口干涩,俯下身捂着嘴呛咳。
裴容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喝了两口温着的茶水。
李渡只咽了两小口就不喝了,他神情还有些发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又猛地扑进了裴容与怀里,双手从后紧紧扣着他的肩背。
“他们——我……”
裴容与劝哄似的轻轻揉着他后颈:“他们都不好,独我家盈盈是好人。”
李渡吸了下鼻子,手上攥得更紧了。
“受了这么多委屈,”裴容与摸出他给之前给自己绣的素帕子,叠了两叠,垫在了他脸颊下方,“好孩子,哭一会吧。”
李渡掉泪的时候也很安静,沉默地让眼泪浸湿了素帕,仅有的动静就是近乎喘不过气的呼吸声,以及指尖陷进衣料中的细碎声响。
直到裴容与伸手过来,把他的脸颊托起来一点,抽走了那块湿透了的帕子,又换了块新的垫着,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丢人。
他一边在干燥的布料上蹭去眼尾的水渍,一边想要如何结束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忽然间反应过来不对。
“这里是……”
他的目光落在熟悉的小桌上:“这是赵福来家那间屋子,我怎么会在——”
他的心神此时平复许多,听出外面滚滚不绝的江水声竟已在不知何时止歇了,反倒是雷鸣声不断。
大雨将落未落,空中的水汽仿佛要凝成实质,压得室内一片窒闷。
李渡从裴容与怀里退开些许:“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裴容与:“当日傍晚,你才睡了半日不到。”
他的神情很平静,将湿了一点的帕子覆在手心里,去擦李渡脸颊上的泪痕:“没事的,再睡一会吧。”
李渡双手握住他的手腕:“你做了什么?你把他们……”
他那一点力气堪称微不足道,裴容与动作并不停顿,甚至低下头细细去揉抹他的眼尾:“我说了,他们没事。”
李渡:“你不是答应我不会生气的吗?你、你——”
他伸手推了裴容与一下,发现推不动,只能捏着帕子不让他动作。
“且不论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无辜,此事本来与你无干,你我二人既不沾亲带故,也非结契道友,你若为我妄造杀业,要抵去多少年的修行——!”
“既然如此,那不若我们就此向天道起誓结为道侣。”
裴容与双眼眯了下,反手圈住了他的手腕:“黄泉碧落,同心不弃。”
李渡话音一顿,听到他又接着道:“如此这般,我们就再非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你什么都不愿意让我为你做。”
李渡心口一痛,但并不很尖锐,意识到他心绪波动:“我没有不让你做,只是……”
裴容与摇了摇头,侧过去轻咳了几声,自己站起身来:“再多休息一会吧,外面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出去一趟。”
李渡牵着他的袖摆跟着起身:“我也要去——嘶……”
山林间水雾太重,引得他身上疼痛又犯了,忽然间站起来差点又跌倒。
裴容与扶他靠回榻上,把他散开的一缕头发别去耳后:“水势已经平缓,暂时不会有变故,你尽可放心。”
李渡略微松下一口气,但还是不肯放开他的衣袖:“你生气了吗?”
他抿了下唇:“……我不善言辞,对不起。”
裴容与轻叹一声,俯下|身亲了下他的眼尾。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走,外面真的有些事情要做,我只半刻就回来,真的。”
李渡垂眼“哦”了一声,缓缓松开了手。
裴容与步出房门,拐角就看到了抱着剑候在树下的陈玉林。
陈玉林迎上前来,裴容与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一旁去,低头闷声呛咳两下,在陈玉林跟上来发现之前掐了个清洁符,洗去了指缝间滴落的血。
陈玉林走到他身侧,蹙了下眉:“你怎么了?”
“没事,”裴容与抬手理了理衣袖,“你要趁此机会杀了我么?”
陈玉林又狐狸一样笑了:“这就是你多想了,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何苦费劲来害你呢。”
“之前那回是镇妖司发了协查文书,好歹和人家算半个同僚,怎么着也得给半分薄面呀。裴兄这样的大妖,多少也晓得些人情冷暖吧。”
“不过说起来,”他笑意微敛,转头看了眼天边积聚的雷云,“你虽是大妖,却究竟还未化蛟更未化龙,如何会有这样强的控水之能?”
“你是用了什么禁术,才招来这般的劫雷?”
裴容与:“陈道长颇有眼光。”
他又恢复了惯常那种冷然的平和:“但若要我告诉你,还是别想了。”
他先前一去半个多月,当然不全是为了同李渡置气。
实际上他虽然是有些生气,但也不至于让他为此特地置气那么久,顶多让他狠心不告诉李渡自己往哪里去,又要多久才回来。
他回去了一趟贤春山,那是他当初被抽了脊骨后沉睡了百多年的地方,那里藏着他剩下的龙骨。
没有了标识身份的脊骨,他也就不配再拥有龙君的神力,当年他为了保下一条命,不得不亲手挖出了自己全身的龙骨,封在了贤春山下。
然而如今,他又有了哪怕要被天道追责,也要再拿回这身神骨的理由。
秋陵渡的大阵若要用灵力重绘,少说也要月余,然而从此时开始已然来不及了。
旁人可能看不出,但淮序君眼底含着不知多少地方的春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再过半月,秋陵渡就会突兀地由冬入夏,积雪化冻,阵雨连绵。
损毁的旧阵压不住浩大的水势,未成的新阵更难堪大用,等到那时,李渡必然会再像之前两次一样,剖出自己的血肉重启不栖阵。
既然如此,不如换他来痛。
他将大半副龙骨填回体内,虽说全然比不得过去,但总算也是好了一点,足够独自将沅水镇下十日有余,换来足以描画好新阵的时间。
情爱当真是奇怪的东西,淮序君过往见过千千万万人,善良温柔的也有,体贴持家的也有,比李渡更柔情小意的不少,长得比他亮眼的更是多,却独独只有他一个入了他的眼。
明明他们之间从没有过荡气回肠摧人心肝的爱恨,只平淡地相依过半岁春秋,却教他心甘情愿为了他受剖骨痛、应天道罚。
去岁春末夏初,听李渡说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还心高气傲,不信自己离了他就不行,谁料到才过了两天就后悔,但又舍不下面子再去找他,于是跟着他们一路南下到荆州,有时候想了就找去看一眼,一直到发现他进了镇妖司牢狱,终于发现面子其实最是不值钱。
及到如今,他早已经看得清自己的心了——却不料阴差阳错,还是没有赶得及。
他换完龙骨,又上到半山腰,果然看见此处有方小院,木屋已然被风雨侵蚀得破败了,红豆树也拦腰断了。
两百多年前,两族大战初始的时候,他牵雨云来蜀地平旱灾,似乎也曾途经此处,院里那株红豆还是他亲手点化过的。
但这都是很久前的旧忆了,他并不很在意这些,令他更多挂怀的是另一件事——
元亨十五年春,正是他第一次从沉睡中醒来,下山遇到那姓裴的书生的时候。
也就是这一年,在秋陵渡伤了心的李渡来到贤春山,捡回了被封进壳中的幼鸟。
他们就这么在温煦的春风里擦肩而过。
他和李渡总是那么有缘又无缘,有缘得轻易就两心相许,又无缘得多出来一个让李渡甘心赴死的亡夫,有缘得能在同时去到同一个地方,又无缘得从没有见上一面。
阴差阳错,总是阴差阳错。
心念流转不过一瞬,裴容与面上只是缓缓眨了下眼,没什么多余的神色。
见他又要转身进去,陈玉林又跟着上前几步,问:“他醒了吗?”
裴容与“嗯”了一声:“刚醒。他平日里其实觉不多,睡到现在已是出乎我预料了。”
他说话的时候垂了下眼,显得那双艳丽得锋锐的眼睛都柔和了一瞬:“这是伤心得狠了。”
陈玉林目光闪烁,另起了个话头:“话说回来,你真的放心让那些人去……?”
“就算不论什么血缘亲故,他们好歹也是从小看大的同乡。”
裴容与:“我自然放心,那些人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倘若交给你们道门去做,我才是真的不放心——后续的解释随便你们怎么编,总之把‘阵眼’和‘灵宝’这件事给我压过去,明白了?”
“明白,”陈玉林下意识应了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笑道,“这话倒是不错,道门纷乱堪比朝堂,相比起来,确实是这群乡野小民更好应付些。”
裴容与点了下头,正要迈步进门,却忽而看见远处几人拖着几个布袋匆匆赶过来:“这不就来了。”
陈玉林回头看到,叹了一声:“但我猜,李道友应是不愿看到这情形的,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哄他?”
见裴容与没什么表情地瞥来一眼,他忙又补充道:“不要误会,只不过我家小孩有时候也是这副性情,所以多少有点经验。”
裴容与:“不必,我本来就没打算让……”
他听到身后动静,话说一半忽而顿住,回身看到李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扶着墙从屋内走出来,正站在小门处,隔着一个前厅望向他们。
他抿了下唇,问:“没打算让我知道什么?”
裴容与眉心一跳,手指在身侧动了动。
他几步过来搀住李渡,被他没什么威慑地瞪了一眼:“不许对我使昏睡诀。”
“你竟还在屋内设结界不让我出来,到底想要瞒我什么?”
他心下焦急,连还有人在都顾不得,握着裴容与的小臂一寸寸往上摸。
“但结界也设得薄弱,你灵力亏空,受伤了吗?为什么我没有感觉?”
陈玉林“啧啧”两声:“我就说了不好哄吧。”
他说完这一句,趁着两人都没空理他,自己抱着剑悠哉悠哉地转身走了。
几个拖着布袋的村人刚好赶到,接替了他旁观的位置,局促不安地叩了叩门框。
为首的赵学善嗫嚅两声:“能、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
他猛地跪下来,双膝磕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一边一下下地磕头一边道:“我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样会损坏那个、那个什么阵……!”
“这些人只是还不想死,才、才听信了道长——不、听信了那个臭道士的话!求、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李渡听得半知半解:“什么道士?”
他的视线落在隐隐渗出血迹的布袋上:“这是什么?”
他正要上前去看,却被裴容与拦住了:“别看。这事我来处理就好,你先进去。”
李渡这时候却不肯听他的话了:“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握着裴容与的小臂:“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受伤,我就不去看。”
裴容与:“我只怕你心里难过,不是故意要瞒你。”
李渡:“你既知道我要难过,为什么还要去做?”
他说完立刻又觉得失言,发觉自己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性子。
被人一点点养出的骄矜,如今反倒用来跟对方闹,虽也不是全不讲理,但也委实不大懂事。
裴容与倒并不介意他这样,只俯身轻轻抵了下他的额头。
“因为我不如娘娘这样纯善无私,不愿看我的心上人再受一次剖骨之痛,那样我心里难过得受不了。”
李渡呼吸一滞,攥紧了他的袖口。
但他接下来却什么也没做,自己向后退开半步,顺着李渡的意思扶他走上前,去看那布袋中的东西。
——那袋中满满都是浸着血肉的、镂刻上细密符文的骨骸。
李渡面色一白,几乎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将从石像中取来的遗骨再又挖了出来,遗骨中灵流未尽,将它们重新填入阵眼,他便不需要再剖出两具新的骨骸,来作大阵的阵眼了。
但那些用符咒禁锢生魂,从而强留世间的村人,也就随之神魂消散,下黄泉投胎去了。
李渡用力闭了闭眼,最终只叹出一声。
“这样也好,生魂强留人世,本来也有违天道,还是别继续在这世上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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