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找全的都在这了,有些实在是、实在是……”
赵学善嗫嚅两声,又“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各位道长——各位仙人!你们明鉴啊!我们对小仙君是真心敬重,若是、若是知道这样会坏了他留下的阵,我们绝不会……”
裴容与看都不看他们:“若是真心爱重他,又怎会忍心这般对待他的遗骨?”
赵学善噎了噎,想不出如何应对,忽然间心念一动,突兀地转了个话头:“啊对、对了!”
“还有锁在这后头的赵老先生,身上也是有、有那骨头的!”
李渡眉心一蹙,也跟着想起这件事来。
赵老先生因为他不时发作的“疯病”,一直被儿子锁在屋内,然而当天晚上事起匆忙,许多事情都无暇顾及,此时再细想起来,才发觉他被忘了个彻底。
赵福来家的居所地处偏低,不比山腰高出多少,在道门众人撤下环绕山间的守阵、转而分守两处阵眼的间隙,曾短暂地被涌上的江水淹去过一阵,房内桌椅门窗细看下来都有被水浸没过的湿痕。
按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毕竟赵老先生早已经是个死人,现下不过是一具强留生魂的躯壳罢了,别说被水淹上一淹,就算是这几日一直泡在水里,也剥不去他体内的魂魄。
然而李渡醒来这许久,却一直没听到里间有任何动静,以至于他直到现在才又想起这回事来。
李渡心里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低头捻了下手腕上的佛珠。
“老先生之前是自己一头撞死的,就在这杏子坡的庙里边,一头撞在了石像前的柱子上……他之前就已经是疯疯癫癫的,但谁也没料到他、他就……”
赵学善唏嘘地叹了一声:“虽然说疯是疯了,但顾念着他这么多年一直留在村中教书,大家也都觉得,还是把他救回来比较好,再发疯大不了锁着关着,也出不了什么事。”
“我们这地方,虽然也不是穷乡僻壤,但那些在书院读过书的,但凡能考中个什么功名的,都早早拖家带口搬走了,只有老先生一直坚持留在这里。”
“……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呢。”
他见李渡转身往里间走,连忙爬起来跟在他身后,口中还兀自念叨着。
“先生是个好人啊,只可惜是彻底疯了!”
“我们把他,嗯……就是救回来之后,他也还是不见好转,用绳子捆都捆不住他!前不久还一个人跑到镇上去了几天,回来之后就一直絮叨着什么神仙什么的,唉……啊!”
他目光一瞟,越过李渡的肩头,看到了里间的景象,顿时怔愣在了原地。
——里面并不见老人的身影,只有一具靠坐在墙角的骨骸。
李渡缓缓眨了下眼,刚要再上前去,就感觉被一面无形的墙阻住了去路。
裴容与揽了下他的肩:“里头气味不好闻,我怕你睡不安稳,就在外边设了个结界隔着。”
李渡指尖一颤,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裴容与没有说什么,替他掐了个闭气诀,抬手撤去了屋门外的结界。
老人的魂魄已然散去多时,一具躯壳腐化得比常人更快上许多,只不到两日,就已经烂得几乎不见皮|肉了。
李渡甚至不用上前,只需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剥去他魂魄的不是灌入的江水,而是被裹挟在水流中的屋瓦,被磨出利口的瓦割断了他的小指——那里面是一小截镌刻着符文的指骨。
固着生魂的符文一断,魂魄自然也就散去了,早已死去的肉身也跟着归于尘土。
李渡几步走到近前,垂眼看着他已经难以辨识的面容,视线却不知越过这具白骨落去了何时何处:“赵家兴。”
赵学善愣了愣,反应过来忙又应道:“啊对,对,先生是叫这个名儿,是赵福来告诉道长的吧?”
李渡沉默一阵,只摇了摇头。
在桂子香见过一面、后来再又在杏子坡见过许多次的老先生,原来就是五十年前曾在庙前拦住他的赵家兴。
不知是因为数十年间变化太多,将本来还算守礼知节的青年变作了疯癫无状的老人;抑或是因为他本就刻意遗忘了那段过往,顺带也就遗忘了曾向他许诺要终此一生留在秋陵渡教授诗书的赵家兴,李渡终究是没有及时想起他来。
他的记忆本来已经不甚清晰,记得最深的竟是沅水上的月亮,多年后故地重游,有裴容与陪着他再看一次,也算是隔着岁岁光阴抚平了曾经的痛。
虽然忘了赵家兴,却还模糊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我要带着孩子们一起修一本村史,绝不会粉饰我们今日的过错,往后千秋万岁,留待后人评判,我们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您对秋陵渡的恩德——!”
春月的桃李花开灼灼,李渡一笑过后,便转身往山下走了,还未走出多远,却又听到身后传来青年的呼喊声。
“我会把它放在书院门前树下的石桌上!以后若是您再来到秋陵渡,不需要来见我们这些人,也能看到它!”
“娘娘——李仙君!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的——”
这么多年,总也不忘给自己添麻烦。
忘记确实是没有忘记,却险些害得这件事被揭露在众多道门跟前。
不过这也终究不能算他的错,毕竟世事轮转,属实太难预料。
李渡凝视着那副老迈的枯骨,半晌缓缓闭了闭眼,转头对掩着口鼻的赵学善道:“你们先回去吧,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赵学善被腐烂的气味熏得面色青白,恨不得掉头就走,但还是犹豫着试探道:“那这……”
李渡朝他笑了一下,看了眼他们身后的布袋:“把这些留在这就行,阵我们会补的,你们不必担心。天色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几人忙不迭地跑了,李渡站在原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裴容与站在他身后,安慰似地抚了抚他的后心。
李渡转身抱着他的腰,脸颊在他肩上蹭了两下:“好累啊。”
他就这么沉默地抱了一会,忽然又开口道:“你腰好细。”
裴容与愣了下:“什么?”
李渡却不肯再说了:“我说我屋里之前有个纸人,穿着裙子的,你带我回来的时候见过吗?”
裴容与:“没有。你先前说的不是这个,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李渡耳尖有点红,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松开手退后两步:“你都没听清,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句?”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阵补了。”
李渡轻咳一声,略显生硬地转了个话头:“能再陪我去一趟庙里吗?我现在身上没什么力气,自己提不动这些袋子。”
裴容与蹙了下眉:“你才刚醒,现下情势也并不紧急,不如休息几日再去。”
李渡摇了摇头,仰头看他的眼睛:“眼下水势暂退,是你用禁术镇下的,对不对?所以你才身上有伤,对不对?”
裴容与:“这没什么要紧……”
李渡:“这没什么要紧,那要到什么样才要紧?要到天上的劫雷劈下来才要紧?”
他转身往外走,伸手就要去提那几个盛着自己遗骨的布袋。
裴容与抿了下唇,握住了他的手腕:“就等到明早再去,再多休息一晚上都不行?是你体弱还是我体弱?短短一天不到,一会疼得受不了一会又哭得受不了,再多休息……”
李渡被他说得又心虚,他向来对抗不过裴容与这样的语气,干脆心一横,闭着眼道:“你这回要是不听我的,以后都别想再亲我!”
裴容与:“……”
他双眼眯了一下,指腹在李渡腕骨上重重抚了抚,才缓缓松开他,接过了他手上的布袋。
李渡被他摸得小臂一麻,连忙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听了也不能随便亲……嗯,我是说,对不起嘛,你就再顺着我这一回嘛……”
争论的最终结果是两人各退一步,李渡先补完了杏子坡上的一个阵眼,剩下的便留到之后再想办法。
他们回返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裴容与抱着他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就发现他脸颊枕在自己胸口,已经闭眼睡了过去,睡着后下意识地微微蜷着身子,手里还握着自己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他确实是累得狠了,只这么一会就能睡着,但还是觉浅,裴容与俯身把他放在榻上的时候他便又惊醒了,额上几乎在一刹间渗了一层冷汗。
李渡乍一醒来,已经睁了眼睛,意识却还未完全清明,双手无意识地在榻上摸了摸,摸到枕头下方时,却忽然感觉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倏地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预感,捏着那东西的边角将它抽了出来。
裴容与起身帮他在小几上点了几根烛,昏黄的光晕映照室内,李渡这才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那是封被水浸得皱巴巴的信函,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了五个字。
——李道长亲启。
李渡心头莫名一颤,立时清醒过来,从中抽出几张信纸来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阵涨了好多收藏,素哪位大人推了草民的文(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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