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春,水又起。小仙君再访秋陵,白衣长剑,不改当年,恍然若竟宁间初见也。时值燕元亨十五年二月廿一。”
曲微澜念完这一句,声音已然颤得不能继续。
然而任他们此时再如何悔如何痛,那些曾经发生在秋陵渡的事、那些李渡曾经流过的血,也都还是一笔一划地淌在纸页间。
“遂剜其眼、割其肉、剖其骨,置……置其骨骸于石像中,以平秋陵灾患。事毕,村人相携步出中庭,回首见山——”
“后面就没有了,”她蹙了下眉,再又将手中的两张纸翻了翻,忽然又想起些什么,“接在后面的就是那天的……”
明松生从袖中取出被撕下两张的村史,翻到缺损的那一页。
“……回首见山间生灵环绕其间,翌日起视之,不复见其影迹。期月而返,立像其三于杏子坡,水乃止。”
……
元亨十五年春的一个月夜,住在不栖岭结界中的妖救走了李渡。
准确来说,是救走了李渡的一副骨头。
李渡再次重拾起一点意识的时候,感觉脸颊正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用力拱着。
他下意识想要睁眼去看,掀开眼睑,却还是只能看到一片空洞的黑暗。
他这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这具身体已经没有眼睛了。
颊侧那只毛茸茸的动物动作一顿,从喉咙里哽出了一声属于青年男人的嗓音。
“李李……我们来晚了。”
李渡的声音很哑:“……谁?”
他这一声响起,周围又接连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压抑的泣声。
一时间没有人想起来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的思绪似乎都被浓重的悲意浸透了,只会一个接一个哑着嗓音叫他“李李”。
李渡这时候能有意识已经是勉强,他在心里仔细想了很久,才终于回想起这个很有些特殊的称呼。
“我们是不栖岭结界的妖族……你还记得我们吗?”
之前那道青年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正用自己的原身蹭着李渡的脸颊,可能是因为担心碰到他的眼睛,只能蹭得很慢很小心。
“……啊。”
李渡扯出一点笑意,道:“我记……流……风、回雪……”
他们确实来得太晚了,虽然是一发觉不对就赶来,却奈何小庙里的村人动作太快,等他们终于赶到砸开那石像的时候,里面的“李娘娘”已被剖得几乎只剩下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还剩了一点良心,除了剜掉李渡一双眼睛,村人几乎没怎么碰他的脸,脖颈上也跟着剩了一点肉,丝丝缕缕地挂在颈骨上。
然而他这副样子,竟然还能从喉管中挤出一点血肉模糊的声音来。
他很缓慢地念着记忆中的名字。
“浮……翠、流……”
“不、你别说话了……”
流丹的眼泪滴在他的肋骨上,有一点烫:“别说话了,李李,你痛不痛?”
李渡本来想要摇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了,于是他还是继续念了下去,也许这样可以让他们相信他其实还好。
他微不可查地侧过头:“我也记得……你,你是、是……那只小黑猫。”
脸颊上柔软温热的触感忽然消失,属于青年男人的掌心温热宽厚,轻轻捧起了他只剩白骨的手指。
“什么小猫,我如今是、是不栖岭结界的统领。”
几滴热烫的眼泪掉在他的指骨间,和血一起混成了一种淡粉的色泽。
“谁要害你,我帮你——我们帮你杀了他们!”
“我……不需要。”
李渡滞涩的嗓音响在周围一片泣声里,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我不会死……我只想,你们、都不要……为我哭。”
他的指尖在猫妖的掌心里动了一下:“首……领阁下,别、哭……”
碧眼的猫妖抬手抹了把眼尾,他半跪在地上,看着一具残破的骸骨,恍惚间回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李渡的时候。
那是五十年前,燕朝竟宁三年的春天。
李渡初次来到秋陵渡,不仅为山间的村人设下了平水患的镇,还帮不栖岭的妖族修补好了快要破损的结界。
不栖岭结界本是百多年前由淮序君所布的,在两族大战及到如今的百余年间,一直护佑着这一方水土的妖族免受道门所扰,得以代代繁衍生息下去。
然而结界需要灵流才可运行,淮序君当年自然没有预料到之后的横祸,在不栖岭布下的这个结界纯是凭借强横的灵流,没有半分委婉的技术可言,这也就几乎断绝了后来者再次修补的可能。
简而言之,这是个一次性的、坏了就只能再等着君上本人来修的结界。
但以目前来看,君上显然是一时半会来不了的。
这时候又正逢荆州镇妖司新建,一旦结界在灵流损耗殆尽后彻底破损,他们的气息就将再无遮蔽,直接暴露在镇妖司的眼前——
大妖不惧道门胁迫,但总有新生的、修为不足的小妖,落在道门手中就是死路一条。
当时,他们正在思索着是否要舍下自己的故乡,乔迁去另一处更安全些的地方。
但又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呢?
没有了结界的庇护,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再难寻一处得以安身立命的居所了。
就在他们迟迟难以下定决心的时候,一身白衣的小仙君轻易地解开了结界入口的奇门遁甲,挎着一篮热乎乎的糕饼,敲了敲入口旁侧的树干。
他说:“打扰打扰,你们是住在此处的妖族吗?”
“我姓李,恰好曾在家师门下学过些符阵,你们这结界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如若你们信得过我,可以让我来试着补一补吗?”
说是补一补,其实不如说是新又换了一个。
他坏绕着原有的结界外围填下符文,新布下了一个虽是可以注入灵流、让妖族自行修补的结界。
首领阁下此时还是只化形不久的小黑猫,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很喜欢这位温温柔柔的小神仙。
但他又天生了一副骄矜的性子,总喜欢眼巴巴地蹲在离李渡不远不近的地方舔前爪,等着被托着腋下抱进怀里。
然而不幸的是,等着被抱的太多,李渡又只有一双手,更别提他还并不是李渡最最偏爱的品类——李渡最喜爱黑蛇,虽然他有意让自己不至于过分地失了偏颇,但有意无意的偏爱还是总让年幼的首领阁下恨恨地甩尾巴。
李渡身上挂着一堆小团子,脚边还又跟着一堆,走路的时候都要仔细着不要踩到哪个,但他从来都很耐心,带着一群小妖走遍了整个不栖岭。
结界里的大妖感谢他帮着带孩子,会在有月亮的晚上给他讲曾经淮序君来到不栖岭,帮他们布下结界的故事。
还讲曾经的曾经,有关君上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大到在哪处平了哪次灾,小到千八百年前曾经和哪个小妖有一段风流逸事。
小黑猫被母亲抱在怀里,听到她问:“李李很喜欢君上吗?”
李渡的话音顿了顿,笑着道:“喜欢……怎么说呢,也不能说不喜欢,但我只是敬重他吧。”
“只有敬重吗?”她不解地歪了歪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怀里小崽子的后颈,“可是你听到他的名字,就像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她笑着抬起头,忽而指着天上道:“啊——今天是十五呢。”
小黑猫不满地啃着母亲的指腹,从她怀里跳下去,几步窜到了李渡手边。
他没有见过昔年的淮序君,对他来说,这时候一身白衣的李渡,才更像是挂在中天上的月亮。
但李渡此时却没有注意到拱来拱去的一小团,他仰头望着天上盈盈的一轮月光,独自陷进了旧时的回忆中。
小黑猫低头去蹭他的指尖,一面蹭一面在心里想——
等到下一次他再来到不栖岭,他一定会让他看到自己的。
光阴岁岁轮转,等到五十年后,他已经成了这一方结界的新的统领。
昔年最是温柔纯善的小仙君,此时却被那群人剖得只剩一具骸骨了。
李渡虽然只剩了一副骨头,但他暂时还不会死。
足够幸运的是,他们在把他带回来的同时,顺道也把他随身的物品也都找了回来,其中包括他的储物袋,里面有千思坊备好的可供更换的傀儡身。
自从他二十岁那年死过一次,又换作了这坏了可再换的身躯之后,他就很难再死一次了。
即使这回没有结界里的妖族来救他,他也不会死,只会永远活在那座中空的石像中,清醒地、日复一日地受着无边的黑暗和剔骨的苦痛。
李渡新换了一副肉身,重新又看见了沅水上方的月亮。
这一日挂在天边的是尖冷的一弯弦月,清泠泠的,刺得他眼眶发疼。
他沉默但平静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蜷着,独自挨过了换身残余的疼痛和脆弱,过了两天勉强能自己站起来了,又跑去躺在江上的小竹筏上发呆,随着水流飘飘悠悠地向北去。
等飘到结界边沿,水里的一群小鱼会很乐意帮忙把他的竹筏往南扛到另一头。
他就这么南南北北地漂在江上,把日头看走了一轮又一轮,把弦月又看成了满月。
黑猫有时候蹲在他身旁陪他,念念叨叨着要把外面那群人都砍了。
李渡有意给他找点事做,让他不要整天想着这些,但首领阁下依言去给曲微澜送完信、摘完了一整座山的杏子、又种完了一畦的小青菜后,依然在坚持不懈地念念叨叨。
李渡躺在竹筏上,微微侧转过来看他:“不要苛责他们啦。”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而你们能开出灵智,乃至于修化成人形,就早已经是万千同胞中最出类拔萃的了。”
他又转过头去,道:“我看他们村那个读书的,赵家兴,看起来也还是有几分良知的……”
猫:“秋陵渡人家足有上千户,你就从这里挑出一个能勉强过得去的,李李,你自己信吗?”
李渡沉默了一会,道:“……我信,总会慢慢变好的。”
他最终还是又救了秋陵渡一回。
就在山洪没有阵势压镇,再又汹汹席卷而来的时候,死而复生的“李娘娘”又出现在了杏子坡的小庙里,亲手将自己的前两具遗骨封进了中空的石像中。
或许人总是劣性难移,不亲眼见一次,便决计不肯当真的。
李渡救了秋陵渡五十年,外加又剖出一副遗骨送他们,他们不曾真的爱重过他,然而等到他们亲手杀了他一次,再又见到他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后,竟然开始真真正正把他当做了神仙。
他们诚心地跪在他面前忏悔,诚心地把盛着他遗骨的石像挪到了淮序君的石像前面。
李渡本来是绝不愿意如此僭越的,但他们一定要坚持。
所以他又觉得算了吧,算了。
他也不恨他们,他只是感觉很累了,没有那么多力气和他们多说了。
因为担心涝灾过后再有瘟疫,他把自己两副身体上剐下来的血肉炼作了丸药,留在了秋陵渡。
他做完这些正打算悄悄离开,却忽然被候在门外的赵家兴拦住了,这个动作让他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肩颈不受控地颤了颤。
赵家兴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尴尬地挠了挠头,低头道:“……我们对不起您,我们——”
“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李渡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舍义求生,舍疏救亲,本便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怨恨你们。”
赵家兴:“可是……”
李渡只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给他:“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在这里建一座书院,教你们的孩子识文断字吧。”
“多念些书,多去外面看看吧。”
赵家兴双手颤抖地捧着那几张票子,几乎没有犹豫地应了声“好”。
“日后、日后我就是这秋陵渡唯一的先生,我向您起誓,此生不再离乡赴试进京赶考,留在秋陵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等以后……以后,我要带着孩子们一起修一册村史,我们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您对秋陵渡的恩德——!”
李渡弯着眼睛笑了一下:“好好活着吧。”
他拎着在不栖岭结界中受赠的一篮子蛋,犹豫了片刻,转身往西面蜀地的贤春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