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娘胎里带来的那具肉身只跟了他二十年,早两百年前就毁了,从那时一直到如今,他都是用的千思坊制的傀儡作身躯。
但说是“借傀儡以托魂魄”其实也不准确,更确切来说,固著他魂魄不散的,其实是背后的一条脊骨。
——淮序君的龙骨。
那是昔年父母神生就的神骨,将他每一具傀儡身都温养作稀世难求的灵宝,他再从身上剜下血肉来,所换来的功德自然归于君上,所以他从不抗拒、甚至很愿意割肉剔骨,用自己的苦来换别人的生。
直到这一具身躯实在太残破,就再换一具新的用。
及至如今,他已经用废了十九具躯壳了。
用废了十九具躯壳,也就换了十九次的身,每次都要把背后的一条骨生生剖出来,再埋进新一具身体里。
他实在很怕这种痛,痛得宁愿再受剔骨割肉千万遍,也不愿意这样痛一次。
白骨和红肉交缠一处,被撕扯开的时候,会发出一种细碎黏腻的声响。
那不仅仅是他的一条骨头,更是他托寄生魂的处所,每一碰都像是用铁棍捅进魂魄深处搅动,痛得锥心刺骨、恨不能死。
幸好有淮序君的龙骨,才使他能够苟活这二百来年,又能够独自隔开滔滔江水,下到这阵眼正中。
也幸好有淮序君的心口鳞,才让能他身怀龙骨二百年,始终不曾被有心人发现去。
……可是真的太痛了。
李渡几乎用了整一个白天才换完,到最后痛得心神都散了,只能蜷着新换的一具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过了很久才想起还要呼吸,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无意识地哽咽,眼泪大滴大滴敲在地上,将地面浸出了一片深色。
如果能任性地懦弱一回,他真的——真的宁愿死了都不愿这么痛。
龙鳞被他炼作了认主的宝器,从上一具身体的心口缓缓凝出实质,在黑夜中发出一点光色,化作一道流光,又没入了他的左胸。
鳞片含着前任主人温煦博大的灵流,深深抚进他的骨肉深处,让他些微缓过来一些,至少不再沉浸在幻痛中难以动弹了。
他的神志勉强凝聚起一缕,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龙鳞认了他的神魂作主,他手里攥着的这对细银镯子却没有,它们被裴容与箍这原本的那具身体上,任他怎么用劲也取不下来。
他此时的心神薄比浮冰,脆弱得碰一下也不能,只一想到这件事,面上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才刚止住的眼泪便又珠子般一颗颗滚下来。
他身上只披了件里衣,前边的带子都还没系,就伏在自己的上一具身体旁,呆愣愣地去扯自己的镯子。
唰——
直到身后的风袭到咫尺之距,他才如有所觉地回过身。
如果李渡这时候更清醒些,就能够轻易地认出此人来,那是杏沅村的一个村人,曾经悄悄地扒在门口偷觑会动的纸人,还是被李渡用新做的米糕打发走的。
然而此时,他眼中的神采已经散去了,正悚然地流转着符文的亮光。
这人本来是个只会耕田摘果的乡民,半点体术功夫也不会,此时却出手狠戾,速度极快,双脚触及砖石铺成的地面,甚至隐隐有金石相撞之声,把石砖铿铿凿出一串凹陷的脚印!
李渡神思不属,尚且来不及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人自己却先呆站住了。
他昏黄闪光的眼睛忽而凝住,目光定在李渡脸上,仿佛在这一刹那找回了一丝本来的神智,叫道:“娘娘……李娘娘!你是……!”
然而清醒却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这一丝凝起的神智又转眼消散去,那人眼里符光速闪,嘶哑地喊叫着扑了过来!
李渡隐隐感觉应当避开,但这时候他身心俱散,已然没有力气多作什么反应了——
当!
在将要触及到的一瞬,那人却猛地倒飞出去,被一把长剑贯穿肩颈,钉在了小庙的立柱上。
李渡眨着眼转过头,认出了那把剑。
那是他从前贴身的佩剑,后来……
他还没想起后来怎么样,就被熟悉的气息裹进了怀里。
裴容与一赶回来,打眼就看到这副情状,把他抱在怀里还犹不安心,指尖发颤地去摸他颈上的脉搏。
李渡认出了他,却没有什么体贴人的意识,推着他的肩退开些许,微微仰着脸看他。
“……我的镯子,拿不下来。”
或许是因为换身的缘故,这时候他的眼睛又变成了流转的银色,眉心道印一线,金红潋滟,整个人如同一尊精雕细刻的小偶,招人疼得厉害。
眼尾被他哭得发红,泪珠子随着仰面的动作滴答答淌下来,其中一滴刚好顺着颊侧滑到下颌尖。
唇边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一道艳艳的血痕,更衬得他新换的这一具身子肤白如玉,细若凝脂。
李渡嘴小,但轮廓分明,唇珠圆润润的一颗,下唇偏厚,看起来很柔软,因为忍痛被咬得肿了,缀在这幅端庄静美的容色中,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绮丽。
他被另一个男人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却全没有应有的警觉,神志上仿佛朦朦胧胧蒙着一层纱雾,只一心系在自己捋不下的镯子上,等了一会还不见被满足,就又自己低下头去摆弄。
然而下一刻,他又被扣着下颌仰起了脸。
裴容与就着这个姿势俯身,吻住了他。
那是一个含着血味的、近乎凶狠的吻。
李渡只感觉自己的唇珠和下唇都被重重含吮过,另一个人的气息破开他的唇缝齿关,像要把他含化了、嚼碎了,再又吞吃到肚腹中。
裴容与的掌心扣在他的后脑,手指插|进他的散落的头发里,让他感觉到一种被禁锢的安稳。
李渡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含混细碎的哼声。
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反倒更加诚实起来,那些捆缚着他的罪责和愧悔一时都被忘却,他只在这个吻里体味到一种酥麻又舒服的痛。
很喜欢,所以在终于要分开时还感觉舍不得。
裴容与容色艳美到近乎锋锐,唇形偏薄,因为适才的吻显出一种水红的色泽,沾了两个人中不知哪个的血。
李渡意识含糊地觉得他真好看,又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他的下唇。
他被吻得更累了,舔完之后就缩回来,下意识要靠进裴容与怀里休息,却感觉对面的人动作一顿,又托着他的面颊含了下来。
这一回比上次更凶更重,李渡被他逼出一点喘不上气的哭腔,但还是没有推拒的动作,只没什么力气地攥着他背后的衣料,很乖地分开唇齿放他进来。
他只披着件没有束好的里衣,前襟在动作中散开,蹭在裴容与衣领密密的绣线上,磨得他胸前麻酥酥地疼。
李渡半睁着眼,看到裴容与浅浅碧色的眼睛。
他们上方是淮序君端然肃正的神像,李渡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地颤了颤,裴容与立时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扣在他下颌上的手指更多用了几分力,扳着他仰脸向上看。
这一个吻不知几时才结束,意识上朦胧的一层纱雾也不知是何时散去的。
等李渡终于重新收敛起神志,才发现自己正靠在裴容与怀里,手里还紧紧捏着他的袖子。
他猛地松开手坐起身,忽而感觉什么东西在他两只手腕上轻轻一坠,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对忍冬纹的细银镯子。
另还有左腕上的一串菩提子佛珠,耳上的两颗翠玉坠子,都被人趁他神志恍惚时擦干净了血,又重新扣回了他身上。
混乱中散落开的衣襟也被系好了。
李渡缓缓眨了眨眼,模糊地想起了自己缠着人要镯子的事迹,以及后面的一长串难以描述的画面,痛苦地低头埋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兀自低沉了一会,忽然想起来那个莫名袭击自己的村人,抬起头来问:“那个人……”
裴容与用眼神示意了下门外:“被我扔去外面了,看起来是之前就被人在身上种了符印,只不过不知为何现在才发出来罢了。”
李渡蹙了下眉:“这样的村人不知有多少,其他两处阵眼也不知怎样了。我暂且还走不开,要不你——”
裴容与:“你又怎知这地方不会有人再来?我已尽我所能暂且平了水势,再要我抛下你去救别人,我做不到。”
外面的泥石江水确然平缓下去,李渡神色一时有些复杂,没有再开口。
他转过头来看裴容与,目光相触时,又不由想起那个很深很长的吻,于是再次俯身埋去了手心里。
裴容与很耐心地等他缓过神抬起头,用指腹抚了抚他破皮的唇角:“这是你第二十具傀儡身?”
李渡瞟了眼才被自己弃掉的上一具身体,心虚地点了点头。
裴容与却出乎他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只道:“寻常人家男子满二十取字,恰逢此时,我也给你取个小字好不好?”
李渡歪了下头,道:“可以呀。不过我甚少与人以平辈相交,长辈更是近乎没有,估计取了也只有你一个会用。”
裴容与拇指按了下他的下唇,道:“盈盈。”
李渡怔了下:“这是……什么个寓意呢?”
裴容与:“三五明月满,盈盈不自珍。”
李渡心下一颤,垂下眼低声道:“今天不是满月呀,只有半轮呢。”
裴容与把他散落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逗你的。盈则为满,我愿你一生圆圆满满,再无周折。”
这心意太珍重,烫得李渡不敢伸手去接:“……哪有人家这样取字的。”
裴容与:“我为你取小字,本也不合凡俗的礼法,所以愿或不愿,全凭你自己。”
李渡沉默片刻,道:“盈盈……就很好。”
裴容与:“盈盈是很好。”
李渡又埋去他肩上,不叫他看到自己的脸:“我……我这样,你不怪我吗?”
裴容与握在他的腰侧:“经此一遭,我暂时是不敢怪你了。”
李渡:“我——”
裴容与:“等这回事情过去,我再慢慢同你算。”
李渡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但现在没事了,”裴容与掌心揉着他的后颈,又低头吻了一下他的耳垂,“盈盈不痛了。”
李渡身形一僵,猛地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料,从喉中挤出一声含混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