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仙师的传信!”
山腰上的小庙中,许芸芸接了从外飘来的传讯灵符,扫了眼上面的字。
“说是眼下水事稍缓,情势不明,暂可不必分守两处阵眼,已经另传了信给横云,让他们带着定禅楼和藏真寺的人一起,到此处与我们会和。”
“看来他也遭了这些村人的袭击。”
曲微澜收剑回鞘,低头扫了一眼躺了一地的村人,数量并不多。
秋陵渡村落聚居,不栖岭上住的少说也有千户,袭击他们的村人却只有十数人,眼下都已经被制服,用特制的绳子捆了。
然而就是这十几人,也着实叫他们头疼一阵,这些被控制的村人不会外家功夫,一副躯体却忽而变得金刚不坏、力大如牛。
灵绮阁弟子不擅拳脚,即使有剑阁众人相护,也还是有死有伤。
好在眼下终于已将所有人都钳制住,暂时可以喘一口气了。
李奂双原地踱了两步,有些担忧:“娘、他没有灵力,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这些人?不行,我要去……”
曲微澜摆摆手:“放心,他应该没事,喏,你看那传讯灵符。”
李奂双犹不放心:“他还能传信过来,也不能代表他没受伤呀,他——”
曲微澜:“笨死你得了,你看这灵符上的字,像是你娘亲的字迹吗?”
李奂一揽了下弟弟的肩,凝神去看许芸芸拿在手里的符纸:“这确实不是他的字迹,这字看起来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什么地方见过。”
“裴容与,镇妖司甲等通缉榜首。据记载于永兴四年首次现身于雍梁两州交界,十四年间屠红露门、无尘谷等道宗共一十八门,并荆州陈家、扬州方家以及雍州明家在蜀地的旁支等大小家族共一百又一十二户。”
曲微澜语调轻缓,刚好只够面前两条小蛇听到:“除女眷幼子家中仆役,另还有些贤名在外的才俊外,上下数百乃至数千口人,无一生还。”
“此人修为高深不可测,行事张狂无状,每新去一处地方,都要在镇妖司张贴的通缉文书上,亲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你看这‘与’字,写得可是半分不差,就是他没错。”
曲微澜话音一顿,似乎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镇妖司多年来奈何他不得,直到去岁二月,横云联同道门各派合力围剿,才得以重创他一回,逼得他不得不在扬州暂隐行迹。”
“细细算来,当初横云失却他踪迹的地方,距离小园山不足十里。”
李奂双也想起来之前总缠在李渡领子里的蛇妖,恍然大悟:“是他啊,说起来,月前镇妖司签发的协查文书上,和娘亲一起的正是他没错。”
他垂眼沉思一会,忽而有些委屈:“娘亲如何这般偏心?十几岁的时候就让我和哥哥下山——甲等通缉的大妖,这姓裴的都多少年纪了,娘亲竟还留他在身边……”
曲微澜眉心一跳:“你以为你娘亲把他当小孩养呢?说你不开窍你还是真不开窍,啧啧,难怪叫你哥哥等你这么多年。”
李奂一:“……”
李奂双:“二姐姐你什么意思,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李奂一倒像是从这番话里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咳”了一声:“二姐姐的意思是,娘亲身边有此人相护,定然是没什么事的了。”
李奂双总觉得不对:“真的吗……?我怎么觉得刚刚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你们……”
三人忙前忙后一日还多,这时候终于得下闲,凑在一边说着小话。
樊绮心靠在石台上休息,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睡意朦胧之间,余光却忽然注意到旁边亮光一闪。
他猛地清醒过来,直起身走过去,发现那亮光明明暗暗,是从地上一个村人的右手臂上传来的。
那人被绳子捆着瘫在地上,樊绮心凝神看了他两眼,想起来这似乎正是李仙师暂住那户人家的男主人。
“咦……?”
他在赵福来面前蹲下身去,后者的右手小臂在打斗中被劈砍出数道伤口,血肉破破烂烂地挂着,隐约露出下面的白骨。
“这是……”
……
与此同时,山脚下的小庙中。
李渡跪坐在裴容与身前,问:“你这半个多月,去做什么了?”
裴容与没有回答,只伸手在他下颌处挠了挠:“这回是我做错,不该同你置气,下次我再要外出,一定事先把行程和归期告诉你。”
李渡欲言又止,半晌垂下眼,低声道:“我没有什么的。我只是希望你别去做不好的事。”
裴容与动作一顿,忽而笑了一声:“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就只杀过明礼之一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渡怕他误会,急忙稍直起身来,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我是说……别去做对自己不好的事。”
裴容与也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随口逗他一下:“你现在这情状,倒来教训我别去做对自己不好的事。”
李渡抿了下唇:“这回我真的不是故意……”
裴容与伸手绕了他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我知道,你哪次都不是故意,只怪别人有意无意伤在你跟前,才害得你不得不救。我再要苛责你,倒显得是我不识大体无理取闹了。”
李渡张了张口,发觉自己回应不来这句话,抱着膝挪到旁边休息去了。
裴容与跟着到他身后,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身前,从后轻轻枕在了他的颈窝里。
他看似已经平静下来,面上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但李渡知道这是不对的,除了才刚遇到那一阵,他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几乎从没有过这么平平淡淡的模样,像是在深不见底的涡旋上覆住一层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碎裂开。
然而情势当前,他即使知道不对,也只能装着不知。
“帮我把那个……”
再又坐着休息过片刻,李渡伸了一根手指,虚虚点了点地上的残破的一具傀儡身,庆幸在进秋陵渡之前就戴了□□,总算让如今的情状变得没有那么尴尬。
他往地上看了一眼,自以为隐蔽地收回了视线:“……把那个搬到这边的石台上。”
他缓了许久,这时候终于能勉强借着力站起来了,扶着裴容与的小臂,抬手在“小仙君”的石像边比了个位置:“放这儿就好。”
裴容与俯下身去,十分轻易地抱起了那具身体。
躯体背后的血已经近乎干涸,但还是有些黏腻的湿痕,从裴容与的指缝间滴滴答答淌下来。
他也不在意,抱的时候甚至还注意到仔细避开了背后深长的一道伤,即使它现在已经不会再疼了:“你的魂魄,是托在后背那根脊梁骨上的?”
借尸还魂的法子多种多样,将魂魄托在脊骨上算是较为常见的一种,李渡并不担心别人从这点上想到什么。
他点了下头:“是。”
裴容与果然也没有多说什么,抱着那具躯体走到了石台前。
明明那已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了,他的动作也还是既稳又缓,十足珍重,在放它去冷冰冰的石台上之前,还又低头轻轻蹭了蹭它的脸颊:“才半月多不见,又轻了。”
李渡被这轻飘飘的一句压得心尖一涩,侧过身去快速地眨了眨眼。
他没有转头看裴容与,只跟着走到近前,咬破了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尖,以指作笔以血当墨,在自己上一具躯体的周身描上了密密的一层繁复符文。
他心神俱损,一时恢复不完全,这时候连凝神刻个自己造的符印都费劲,刻一会就得伏在台上喘上片刻。
因为恐怕符印描在衣物上会偏移开,他只能去解躯体身上的衣裳,本来是叫裴容与转过身去的,但解到一半又发现因为被石台垫得太高,他根本够不到最上边的衣领,又不得不把裴容与叫回来帮忙解衣裳。
裴容与依旧反应相对平淡,他平静地用指腹搓了搓锁骨间的小痣,没什么起伏地陈述道:“我之前没有完全地看过这副身子,没想到第一回是在今日。”
李渡烧得脑中“嗡嗡”直响:“……你别看了。”
裴容与:“你放心,这具身上剜下那么多伤,我也难有绮念。”
李渡轻轻“哦”了一声,咬了下自己的下唇,竟然感觉胸中有些莫名的窒闷。
裴容与垂眼沉思片刻,状似平静地开口道:“抱歉,好像还是有一点。”
李渡:“。”
他用力闭了闭眼,又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李渡如此这般折腾许久,好容易在身上描出了个大致的轮廓,可以勉强先抵些用处。
血化的符文与旧有的阵眼灵脉连通到一处,一瞬间四下金红光泽流转,以石台上的躯体为中心,烁闪着向四面推开去。
此处小庙位于山脚,此时距离最高的水面有数十丈远,李渡借龙骨之力分水而下,绕着小庙外围辟出一个极深的圆洞,步出庙中,从上而下可远远远远望见上方只剩一个小圆的天幕,此时已到了后半夜,中天上已不见了之前的半轮弦月。
金红符文推向四方上下,涛声汩汩传来。
李渡仰头看了一会,确定江水有往下退的趋势,才又放心地走回庙内的石台前。
他掌心贴在石像上,呼出一口气:“本来应该是放进里面的,但眼下也能勉强凑合,不知道外边是个什么情况,还是先去看看比较好。”
裴容与屈指敲了敲那石像,听出里面是空心的。
“只是放进里面,不需做别的什么?”
“还要……嗯,还要先把身上的……肉,剔下来。”
李渡心虚地凝视着脚下的石砖,感觉到他的目光持续地落在自己的后颈上。
“毕竟,嗯,毕竟光是骨头就够了,剩下的,那个,还能用来做些别的……”
“你倒是一贯地节约。”
裴容与面上看起来依然没什么反应,用一种近乎陈述的语气问道:“当年救了雍朝义军的‘仙药’?”
“可、可能吧,这个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嘛……”
李渡闭眼抱住了他的小臂:“别生气别生气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一生气我就心口疼看不见听不清,别生气别生气别生气……”
“实在想生气也可以但是等到回去再生气好不好?别生气别生气别生气……”
裴容与险些被他气笑了,但也知道眼下确实不是个好时机,垂眼揉了揉眉心,强自将心绪又按作了波平浪静的一潭水。
他指腹捏在李渡后颈凸起的骨头上,感觉人明显地颤了一下,但下一瞬又迫使自己放松下来,敞开任他动作了。
“你来此地两次,树了三座像。”
裴容与缓缓说完这一句,又忽然转了个话头:“那日你拿给他们看的村史缺了两页,是你撕掉的,是不是?”
李渡肩颈一僵,道:“……是。”
裴容与隔着他的衣袖捏了捏里面的储物袋:“给我看看。”
李渡后退半步:“不给。”
裴容与:“为什么?”
李渡抬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很快又低下头去:“你会生气的。”
他料定了裴容与不会强抢,又抱着他的小臂轻轻晃了晃:“等回去再给你看,此间事了,我们先去山腰上同樊掌门他们汇合吧。”
作者有话要说:去年二月的小裴:(本来打算去杀人)(因为被仇人聚团捕捉不得不临时改变路线)(恰好遇到了被横云拎下山的老婆)
今年的小裴:(仔细观察道门众人)(介绍)我的仇人兼媒人们(确信)
(因为是恋爱脑已经很久懒得找媒人们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