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奔涌而下,江流滚滚翻起,惊变只在来不及反应的刹那间。
山腰间众人猝不及防,几个根基较弱的弟子手上一松,竟直接被卷进了身前的江水中。
李渡眉心一蹙,道:“来不及了。”
樊绮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没有转头迎上,只是垂眼看着山下涛涛的江浪:“‘日当午’由我亲手绘成,此地布下的引水阵和它形制相似,料想效用也相差不远。”
“‘日当午’作灌溉之用,到夏日引水之多数倍于冬月,挡不住了。”
身后的人群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愣在原地,这时候才嗡嗡地慌乱起来,几个人被泥石卷入滚下山去,又被灵绮阁的灵符险险捞了回来。
李渡在伸手在半空一划,绘出一道传音符文——
“诸位道友——”
“我是红豆祖师座下亲传弟子,明月挂南楼天字二号间在我名下,有祖师亲传红豆果二颗、明月楼秘制身份名牒为凭,可供各位亲验。”
“眼下大阵毁损,水势危急,恐难强守。恳请诸君听我一言,收阵后撤,齐聚两处,化守为攻,合力破开江水,显出山腰上两处阵眼,以灵流注入石像内。”
“如此两日之内,水势可缓。”
“守阵眼……可是阵不都破了吗?”
山腰上众弟子闻声动作一滞,犹豫一刹,一时间都难以决断。
“他能信吗?但我们这一退,山上的房子可就淹了!”
“不信能怎么办?!我们已经守不住了!”
村人的哭喊声流散在风中,或嘶哑或尖锐地传出很远。
“不能走——不能走啊!这是我们最后的屋子了!”
“救救我们啊!……娘娘!娘娘再回来救救我们呀——”
正在此时,另有一道传音符文显现半空。
灵绮阁的秘制符文精简玄妙,将语声扩散至数座山间。
“灵绮阁第十二代掌门樊绮心,遵李仙师指命,愿率座下弟子一十三人共守仙君庙!”
而后又是数道灵符,几人的声音前后接续,在震耳的乱流声中铿然传至每个人的耳中。
“横云山第二十八代掌门首徒陈玉林,愿遵李仙师指命。”
“聆春剑阁第十七代长老曲微澜,愿遵李仙师指命!”
“贫僧慧静,共师弟慧远,愿率门下弟子同守大阵。”
情势急转只在刹那之间,向下望去可见在半山腰环成一带的弟子们一齐收阵而起,向着两座被淹没的小庙飞身掠去。
李渡和樊绮心一同飞身往山腰赶去,侧身对他笑了下:“刚才多谢了。”
樊绮心弯着眼睛笑了笑:“不用客气呀,但你要记得你的承诺,等这一趟回去,就收我作徒弟!”
李渡有些无奈:“你不说这事我都忘了问,是谁告诉你我是祖师奶奶的徒弟的?”
樊绮心无辜地眨了眨眼:“我猜的呀。”
“你还记得吧?之前你托明月楼的掌事转交给我一本册子,上边详尽列了我挂在楼里拍卖的所有符阵兵器的改进方案,我都看完了,每条都是极尽精妙。”
“明明你只在拍卖时遥遥看了两眼,”他看着李渡的时候眼睛亮盈盈的,“真是厉害,万中无一世无其二,除了红豆祖师,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这辈子都追不上的人……当时我就想,这么两个人总该有点关联吧。”
“师徒的关系很容易想到吧?我就诈了一下楼里的掌事,没想到真这么轻易试出来了。”
“很容易想到吗?”
李渡微微垂下眼:“但是这么多年来,却没有什么人这么猜呢。”
樊绮心:“这岂不更显出我们有缘?哎呀师父,你就收下我吧——我保证绝没有躲懒的时候,比跟着你的那条小蛇妖更更努力一百倍!”
危急当前,李渡竟也还是被他逗得笑了笑,忍不住生出点捉弄人的心思:“拜我门下要行三叩九拜的拜师礼,并且要从此唤我家小一小二作师哥。”
樊绮心全没有犹豫:“等这一趟回去就拜!”
说话间两人已下到更低处,站定在靠近山腰的一处高地上,灵绮阁分守的阵眼近在眼前,脚下乱流滔滔,此时已被同时到此的剑阁弟子劈开一块,显露出下方被冲碎了屋瓦的小庙。
李渡低头笑了一声,抬了下手:“行行行,赶快去吧。”
樊绮心却没有立刻就走:“你要一个人去守山脚下的阵眼吗?”
李渡没有否认,他呼出一口气,难得地自夸了一回:“我这么厉害,万中无一世无其二,这地方除了我,还有哪个能有这本事呢?”
他伸手遥遥一指下方:“去和你门下弟子会和吧,比起担心我,你们能不能守住才是问题。”
他说完也不等回应,便又飞身往远处走了。
他这话确实没错,樊绮心一入水下阵眼,就发觉这地方守得着实吃劲。
众弟子分作两处,小半人分列四周,阻住欲要淹没小庙的水势,剩下的大半则齐齐聚在庙中,一同输送灵流。
杏子坡上的这一处阵眼来了聆春和灵绮两阁弟子,灵绮阁主修符阵战力不济,然而凭借着对于符阵脉络和灵流的熟稔,往石像中注入灵力时竟也效率相当,不落下风。
“小仙君”的石像位于阵眼正中,贯通沅水南北,联接天地四方。
多年前的符阵灵脉犹在,随着灵流接连不断的注入,缓缓显出了金红流转的轮廓,石像垂眼正列其中,像是披上了一件绮红的袈裟。
那是小仙君留下的阵法符文。
樊绮心心下暗惊,额间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他们这么多人不间断地输送灵流,才堪堪能保阵眼一时运转如常。
那么五十年前的小仙君,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天材地宝,竟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压镇水势?
然而眼下情势危急,没有时间留给他多想,于是这想法在他心里一闪就过去了。
风声水声响作一团,在半空中汇聚成惊雷般的阵阵轰鸣,两股截然不同的符阵在风中水下悍然相抗,时有金石相撞之音。
铿——!
李奂双以剑抵住身下砖石,此时天色已经沉沉深下去,他没有间断地守了整一个日夜,猛一晃神,险些松了手上的劲头。
今日的月是上弦,半轮圆光悬在空中,照出了暂趋平缓的江面。
“三师兄、四师兄!”
在一旁休息过一会的弟子跑上前来,道:“趁着眼下水势暂缓,你们先休整一会吧,换我们来。”
李奂一闻言收敛灵流,转身向曲微澜颔首示意了下,伸手接过李奂双手里的剑,搀着弟弟在石像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原地休憩。
他向身侧靠了靠,示意弟弟枕在自己肩上休息。
李奂双累得狠了,但还是不肯闭眼,回头看到没人注意自己这一块,便抱着他的脖颈仰头去亲他,亲也不亲得很深,只是轻轻地贴着蹭。
他心里总有种莫名的忧虑,尖利的蛇牙从唇齿间冒出来一点,没什么劲地磨着哥哥的下唇,吮出了一丝甜腥的血味,他是一条很有些毒性的小蛇妖,这世上能让他这么全无顾忌地啃上啃下的,也就只有他同胞的哥哥。
李奂一疼他,任由他黏黏糊糊地吻自己,偶尔压下来回应几下,又伸手扶着他的后腰,免得他一个姿势时间长了不舒服。
李奂双喘着气埋在他的肩头,声音有些发闷:“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慰,你说娘亲他……”
“娘亲既然把此地交给我们,定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守好阵眼,就是帮了他的忙了。”
李奂一远望着庙门外竖起的江水,不知究竟是在劝说弟弟,还是在安慰自己:“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这样的善人,从来都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举头三尺不知有没有神明在看,此刻他们头顶只有淮序君的石塑像,静默地立在这一方天地间。
“好了,不多想了,睡一会吧。”
李奂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枕着睡?”
李奂双从嗓子里哼哼两声,没骨头一样从他肩上滑下去,枕在了他的腿上。
“哥,我想……暂时还是不要把我们的事告诉娘亲了。”
他握着哥哥的手,目光闪烁:“你可还记得之前……娘亲从这里回去小园山之后,也就是我们才刚孵化之后的那两年。我想等下次他心情好了,再去说也不迟吧。”
李奂一什么都依他,闻言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鬓角,道:“好。”
之前,在他们还未孵化之前。
那时候他们还是纠纠缠缠在一颗卵里的两条小蛇,在懵懂中忽然生出灵智,对卵壳的外界有了一点朦胧的感知。
就在那开智的一瞬间,他们感觉到身上有一只手正轻柔和缓地抚过去,微凉的指腹摩挲过蛋壳,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余温。
那本来该是骨肉匀停的一只手,从骨头到皮|肉都生得秀致温柔,却在掌心里刻上了一道凹陷的疮疤,又在小臂上剜出几可见骨的几处伤痕。
这是他们在这世间“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们早在真正地出生之前,就已经认下了这个温温柔柔的娘亲。
后来他们孵化在小园山上的春风里,才第一次用眼睛看到了娘亲的样貌。
并不十足惊艳的容色,却别有一股叫人熏醉的秀致,然而这股秀致里常含悲意,低眉或远眺的时候时常出神,叫人从旁看着都觉得心里发疼。
但李渡自己却从来不对他们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在夜半惊悸醒来,又独自裹着被子睁眼到天明,而后若无其事地起来准备早膳,一一叫醒养在山上的小孩,教他们识文断字、符阵刀兵。
两条小蛇仗着年岁最小,品类又很得李渡的偏爱,总是黏糊地缠在他身上睡觉。
所以他们都记得很清楚。
小园山上的娘亲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宛如一尊玉做的偶人。
小臂上手心里的伤都消去了,甚至连一丝残存的疤痕也不见。
像是在本来的身躯终于被磋磨得碎裂后——
又换了新的一具躯壳。
李奂双睡意朦胧,浸在自己年幼时的记忆中,忽而感觉背后一凉,下意识睁眼握向了身侧的佩剑。
——当!
身后袭来的一击被李奂一用剑鞘挡住,李奂双困意立散,拉着哥哥的小臂一齐站起:“哥!你没事吧?那是什——”
两人循声转向来者,目光齐齐顿住。
……
一个时辰前,月上中天。
李渡靠坐在石像下的供台旁,颤着声喘出一口气。
他手指紧紧攥着一枚镂着忍冬纹饰的细银镯,用力得整只手都在发着颤,银镯子深深勒进指腹的皮肉里,箍出一圈发青的淤血。
细银镯子圈在另一具躯体的腕子上,它后背上的衣料被湿黏的血浸透了,但却只平静地闭着双眼。
它的内里已经没有原本的魂魄了,那么多的伤痛,那么多的悲苦,都已经从这具身躯上消散了。
——那是李渡的托寄魂魄的第十九具傀儡身,是将要用来填进阵眼、镇下水势的“天材地宝”。
秋陵渡大阵如斯险要,从来都非区区血肉能填。
只有以通身骸骨作镇,方能铸成这一条从黄泉反通人世的路,方能保一方水土百年来风雨调和,岁岁丰登。
果然想要不伤己身还是太难了。
李渡痛得吐不出字,他只能战栗着攥紧了银镯子,在心里断续地想一想。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是……做不到。
——你在哪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李:(不靠男人也能行)(但有时候还是会想一想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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