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善两股战战,也不知吓到他的究竟是同村人家的噩耗,还是那诡异无比的纸人。
“我们要要、要去山脚下的庙里为他祈福,请、请娘……请小仙君保佑他从,从山崖下活着回来。”
李渡看他神情举止都有种莫名的怪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山下那庙虽还未被淹,但终究危险,定要快去快回。”
赵学善“是是”应了几声,忙不迭地转头往山下跑了。
樊绮心环抱双臂,看着他的背影跑远,感叹道:“普通人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去,不说十死无生,总也是凶多吉少喽。”
李渡看他一眼:“你怎么幸灾乐祸的,他们一家虽是普通人,但到底也是几条人命呢。”
樊绮心“哼哼”两声:“不止是他们,我看这几个村子的人都不顺眼,个个都不像好人。要不是看在也算几条命的份上,我早就撒手不管了。”
李奂双向来与他不对付,这时候也难得应和道:“我也这么觉得,总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李渡听完沉默了一会,才又安慰似的对他们笑了笑:“人心多少难测,岂能一言蔽之。依我看呢,他们只是并不知书达理,又有点贪生怕死罢了。”
他缓缓眨了下眼,在几人不很赞同的目光里继续道:“至少他们还算是知恩图报的,早年供淮序君,如今供那位小仙君,这么久了,也还没有忘记他们——这便算很诚心了。”
樊绮心皱眉:“这能算……”
他话说一半便顿住了,李渡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确实不算什么,但是道如今两百多连过去,这道门——这天下十三州,还有多少人记得君上呢?”
他们说话间,已经回到了赵福来家中,纸人身上绑着绳子,呆愣愣地僵立在门口。
它穿着一身新裁的衣裙,头上簪着两朵半开的杏花,是李渡几日前去不栖岭结界摘回来的。
回想起来,赵福来夫妻确实对这个纸人格外恐惧,明明它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
虽说对于从小生长在山里的普通人而言,纸人动起来确实显得过于悚然,但怕成像他们那样的还是有些过了,别的村人都不见有怕到如此地步的,甚至还有过别家的好事者特地跑来,就为参观参观这会动的稀奇玩意。
由于赵福来一看到纸人,就要吓得在夜里惊悸叫喊,李渡只能把它挪到了自己的那间小屋子里。
也不知应当算幸还是不幸,裴容与这么久没有回来,他竟在许多个夜里都与纸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纸人魂魄离散,不会写字也不会说话,但也不算是全然的痴傻,约莫有寻常人家孩子半岁的灵智,会在李渡做饭看书写字时静静陪在他身边。
它这幅躯壳没有用来发声的喉管,偶尔尝试着张口,也只能传出一些气流穿过纸壳和木头发出的窸窣声响,所以后来它也就不尝试着开口了,只不时地伸手指两下李渡手里的物件。
它生前想来是个爱美的姑娘,这让李渡想起自己的红豆姐姐。
左右他最近失眠得厉害,索性用多余出的时间为它裁了条新的襦裙,嫩生生的杏黄色,肩头用绣线缀着一枝沉甸甸的杏果,橙黄碧翠,生意翁然。
一件新的裙子穿在身上,遮去了它日前被砍掉手臂剖出符文的伤疤,甚至变得没那么让人恐惧了。
——虽然赵福来夫妻并不这么觉得。
他们白天外出拾柴,有时还会跋涉去外面的镇上换些物资,总之要等天色暗了之后才回去。
于是白天没有李渡陪着的时候,纸人就趁夫妻俩不在外出逛一圈,虽然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发呆,但想必看着屋外的雪发呆确实比看着屋内发霉的灰墙有意思。
李渡虽然放了它行动上的自由,但在他自己不在的时候,绳子依然是不会解的,按理来说它没有伤人的能力。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天赵福来夫妻不知为何竟没有清早就出门,一拖二去到了临近中午,恰巧撞上了欲要出门的纸人,吓得险些直接瘫软在地。
夫妻两人抱着小儿子就跑,纸人也不知为何偏要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又偏巧这里和一处断崖离得不远,赵福来惊悸匆忙之下,竟和妻儿一起跌下了山崖。
李渡从纸人胡乱的比划中拼出了事情的经过,半晌也没说什么,只领着它进了自己的小屋,坐下来揉了揉眉心。
李奂一站在他身旁,接过了他肩上挡雪的披风,道:“不如解了招魂符让它走吧,毕竟……”
毕竟那也是活生生的三条人命。
李渡明白他的意思,解了招魂符,这具纸做的躯壳就再作不了魂魄的寄托,要下黄泉过忘川投胎转世去了。
虽然已逝之人迟早也本该要离去,然而对于尚且眷恋人世的生魂,即使只是一段残魂,在这时候解开招魂符,无异于是再杀了它一次。
纸人愣愣浸在一室凝沉的氛围中,仿佛也跟着意识到了什么,走到李渡身前蹲下来,它还被绳子牢牢捆着,只能将头伏在李渡膝上,快速得摇了摇。
它那双墨点的眼睛里好像突然有了一点悲色,嗓子里又发出那种风穿过纸缝的细碎声响。
李渡呼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它纸做的头发。
“可我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一个连出门都要小心着不舍得弄脏新衣裳的小姑娘,怎么会……”
他话音一顿,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你生前,可是认识这一家人?”
纸人大部分时候都呆傻痴愣不通人事,然而这一刻,李渡莫名觉得她应当是听懂了。
她没有再点头或是摇头,只是轻轻地蹭着李渡放在自己后脑的手掌。
李渡重重闭了下眼,道:“罢了,我会把她交给明掌门来……定夺。”
然而明松生却迟迟没有回来,李渡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来,总觉得心里有种难言的忧虑。
屋外刮着风,木门一被推开就“砰!”一声撞在了墙上。
李渡走上前去,却发现推门而入的人并非是明松生和陈玉林,他目光迎上对面人的脸,不由地愣了愣。
——赵学善对着他们讪笑两声,他手上搀着的,竟正是和妻儿一同跌下山崖的赵福来!
赵福来左手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右手小臂却好似摔断了骨头,接近手腕的地方软软垂下来,他的面色也在一日之间变得更为枯瘦蜡黄,一双三角眼也更显浑浊。
他神色惊惶,目光触及到李渡身后小屋前站着的纸人,更是吓得直接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喊得几乎破音:“啊——!别!别杀我!!”
被锁在里屋的赵老先生被外间的动静惊动,又开始叮当叮当地摇晃起身上扣着的锁链。
“秀秀!秀、秀秀——哈哈哈哈——”
李渡一贯含笑的温和神色难得凝沉下来,看着门外的两个男人,问:“赵秀秀呢?”
赵福来神色一怔,好像经人提醒才想起来自己的妻子,赶忙伸手一指静静立着的纸人,叫道:“死了呀,她摔死了……不是我的错呀!不关我的事!都是它、都都是这个东西的错!”
“都是她的错!死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李奂双和哥哥对视一眼,樊绮心也蹙了下眉,转头正要对李渡说些什么,忽然此时又是“砰!”一声响,山间的冷风呼啦啦倒灌而入,将桌上点的两支蜡烛吹倒了。
天地间刹那上下昏黑,只剩下天上月亮坠下的一片清光。
夜色中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声响在翻涌,众人视线一转,落在来人身上。
——何芳尘额间薄薄一层冷汗,衬得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她转头对上李渡询问的眼神,说:“……阵破了。”
“破了?怎么可能?!”
樊绮心上前两步:“我们这么多人日日注入灵流加固大阵,眼看这就快到一半,怎么会……”
正在此时,山林间灵流波纹一颤,李渡心下一凛,认出这是横云的传音符文。
明松生沉沉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随着逐渐清晰起来的水流声一起,一圈一圈荡开在山间。
“告请横云、聆春及其余各门道友,秋陵渡大阵阵眼毁损,水势即发,望请诸位以灵力环山围墙,护当地百姓撤到山顶高地。”
“望诸位以百姓周全为先,也当保重自身,平安返还。”
传音符消散,李渡正好跑到了临近山崖边的高地。
李奂双怕他跌倒,在一旁扶着他的小臂,也顺着他的目光向夹在山间的江面看去,不由地轻轻吸了口气。
冷清的月色直照两岸间,只见水下仿佛出现了一汪巨大的泉眼,江水在冰面下涌动,只一刹就将覆了一层雪的薄冰撞得轰然碎裂。
水流裹着碎冰汩汩翻涌,李渡向远方遥遥望过去,只能看到山脚下小庙的一角庙檐,阵眼不知何故忽然毁损,小庙四周隔绝水势无形的墙碎裂了,滚滚江水高高扬起到半山腰,一口将李渡视线里的庙檐吞了进去。
几块被撞碎的砖瓦浮出水面,和江水上漂着的碎冰白沫一起快速抬升,只一刹间就逼近到最靠近山脚的房屋。
数户人家携着老幼匆忙奔逃上山,眼看就要被水流吞没——
“剑阵——起!”
轰鸣的水声和风声中乍然响起脆亮的一道女声,半空中“唰!”地闪起无数道剑光。
剑阁弟子环山而立,长剑受召而出,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齐齐分出数不尽的剑影,顺着弦月的清光直插入奔流的江水中,硬是将水势阻在了身前,再不得上前一分!
更远处,灵流流散风中,金红符文见风而长,眨眼间已到数十丈之高,所到之处隔断江流,连林间的风都撞不进去半分。
灼灼华光一瞬间盖过月华之色,十数道身影置身其间,缥碧道袍上下翻飞,正竭力向阵中注入灵流。
那是横云内门的守山大阵。
定禅楼和藏真寺的人在更远处,从此处已然看不分明。
镂刻着灵绮阁秘制符文的机关雀在山林间嗖嗖飞动,快得几乎在半空中划出残影,是阁内弟子在探查阵势、交流现况。
李渡目光闪动,道:“小一小二,跟着你们二姐姐去。”
李奂双犹豫道:“可是您……”
李渡语气难得严厉,喝道:“快去!”
他转头看了眼杏禾:“你也去,记得跟在他们两个身后,万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
杏禾低头看了看这座死了自己亲生姐姐的山,跟着那两兄弟一起飞身向下掠去。
樊绮心远远望着他们的身影汇入剑阵,问:“那我……”
李渡沉沉呼出一口气:“叫你手下弟子不用忙这些了,到如今这份上,已非你们力所能及,不如想办法快些把百姓护到淹不到的高地上去。”
樊绮心沉默一刹,知道他说的确实没错。
眼下的水势,明眼人都能看出已经是远超正常的山洪了,他日前看到的神似“日当午”的符阵,想来就是定时引水的符箓。
秋陵渡本就为二川汇流、两岸夹逼之势,再加上有心人刻意引水至此,眼下不栖阵最后一个阵眼无故毁损,他们意图重新用灵流描画的阵势又远远未成——此时再想画阵,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跟着李渡向山上跑去,在扑簌簌的风声中大声问:“那接下来怎么办?眼下各门只能暂时逼退洪水,总不可能永远守在这里,一旦——”
一旦道门众人撤去,倒灌的水势立刻就会淹没村民在山腰上的最后一片居所,更何况有引水符文在下,甚至不知这水会到何时、亦或者还会不会退去。
“先等着,等到天亮。”
李渡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融融地化在风里,不像平日里那样暖,但自有一种叫人心静的宁和。
樊绮心仰头看着他的背影,他还是一身素白的孝衣,细伶伶的一根发带在风里飘动,短短几个片刻间就让他想到很多,一瞬是观音垂泪,一瞬是山下庙里悯然垂首的小仙君。
冬月的天黑得早亮得晚,等到天边泛起蛋壳青,众人已经接连守了五个多时辰,即使偶有轮班休憩,也不由显露出一丝疲态。
所幸此时居所地势较低的村民都已经转移到了高处,水势也趋于平稳,不再有继续翻涌上涨的趋势,甚至隐隐有向后退去的迹象。
看起来晚上的那一通涌动和暴涨,都只是被不栖阵压制久了的反噬。
李渡站在崖上向下望,樊绮心跟在他身侧,缓缓松出一口气:“看来是没有什么大事了。”
李渡却摇了摇头,解下了肩上御寒的厚披风:“我总觉得……没有这么轻易结束。”
樊绮心伸手帮他捏了捏肩:“还能有什么事呢,别想太……”
“你有没有觉得热啊?”
“对对,我也想说,怎么这么热咧……我还以为是着急跑上来累得!”
身后不远处传来村人们的议论声,他们拖家带口地逃命来了山顶高地,此时正三五成群地说着话。
“真热……我都脱得只剩一件衣裳了,怎么还冒汗呢。”
“为什么感觉突然就变热了?都像夏天一样了。”
夏天。
林间枝叶上簌簌落下一片水滴,那是冬月最后的积雪融化成的水流。
秋陵渡的春月被收进了淮序君碧盈盈的眼底,从此冬夏之间再无阻隔,从冬跨一步就是夏,从夏退一步就是冬,物候的轮转就在那日升月落的一刹间。
也不知究竟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命有常,盛夏灼灼的日光和暖风轰然降临了,就坠落在这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时候。
就在那么几刻之间,甚至还没有等到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山顶上的积雪就已在灼热的风中化成洪流,裹着山石碎土,冲向了山腰上的屋舍以及布阵拦水的道门弟子。
本来已经趋于平缓的水势猛然摇动,尖啸着扑向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