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绮心应了一声，在几个村民连声的“轻点碰”“不要乱碰啊”的声音里轻轻将手搭上了石像的衣摆，“咦”了一声，道：“这里面没有东西呐。”
李渡闻言蹙了下眉：“没有东西？”
他捻了捻手上的佛珠，道：“没想到竟毁损得这样快。不过好消息是找到了症结所在，只要将这两处毁损的阵眼再填补上，应当就能让这阵恢复从前的效用。”
樊绮心却并不像他一般乐观：“可这阵绵延一整个山岭，要镇得住这阵眼，必要是世所罕见的天材地宝，短时间内要到何处去寻？”
李渡：“哦，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自有……”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樊掌门说得有理，这一时半会之间，确实是难寻此等的天材地宝。”
李奂双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拉着李渡的小臂带着他往后退了两步，道：“抱歉诸位，我家恩人处处都好，就是做什么都喜欢逞强。”
李渡挣了两下挣不开，抬头发现认识的几个人都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全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
短时间内再寻不到比他一身骨肉还灵的灵宝了，这事情本来是顺理成章，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经人这么一打岔，他也总不能当场向所有人言明。
李渡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没什么说服力地开口。
“其实我真的……”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杏禾也出声道：“樊掌门之前不是说过，若要成此大阵，或是设阵者以灵力入笔墨绘成经络，或是以天材地宝镇住阵眼。”
“眼下恰好诸位齐聚此处，或许我们可以干脆舍弃前人所设的阵眼，以灵力重绘此阵经络，应当也能在由冬入夏之前重启大阵。”
李渡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话虽如此，可是设阵须得要提前休息，光是富有灵力也是不够的。”
“他们是不会，但是我们会啊，”樊绮心朝他眨了眨眼，“我看他这提议甚好，我灵绮阁弟子参习《春绿集》多年，虽不能说像李仙师一样得尽祖师奶奶真传，但要对着图画个阵，却还是能做得来的。”
“况且还有祖师之前留下的阵法经络，只要沿着描一遍就行，只是这灵力……”
明松生点头道：“我横云愿从旁辅助，为诸位输送灵力。”
曲微澜也道：“剑阁上下，悉听樊掌门调遣。另还有前往另两处阵眼的半月庄、藏真寺和定禅楼，相信他们也定愿意助灵绮阁一臂之力。”
樊绮心拍了两下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想来不出两月，就能让此处山洪退回原处。”
李渡：“。”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就先按此法来吧。”
“两个月，两个月就能回家去了！”
几个村人听他们三言两语定下了计策，激动得忙要跪下来给他们磕头，被身边的几个弟子搀扶住了。
赵学善用袖口抹了抹眼角，有些犹豫地开口：“各位道长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只是、只是，还请各位能留下这仙君庙，小仙君护佑我们秋陵渡上百年，我们实在不愿推倒他的像……”
“说什么呢，”赵福来忙给他使眼色，打圆场道，“各位千万不要误会，他的这个意思呢，就是我们可以另外选个地方给诸位建座庙。”
曲微澜拍了拍他的肩，仰头看向石刻像的脸：“这就不必了，我们这些人要这庙也没用处，这位仙君阁下以一己之力庇福一方，更该受你们的香火。”
“不过说起来，”她蹙了下眉，问自己旁边的李奂一，“你有没有觉得这座石像和什么人有点像？怎么总让我感觉有点熟悉……”
李奂一神色不变：“我看着也有点熟悉，不过这天底下塑的像大多也是差不多少的神韵，二姐姐去佛寺里拜的菩萨，不也都同这个一个样子？”
曲微澜觉得有道理，但还是随口道：“但我没去拜过菩萨呀，再说谁家菩萨手里挎个篮子呢……”
她话说一半，忽然想到些什么，回头看向正侧着身和樊绮心讲话的李渡，后者察觉到她的视线，疑惑地歪了下头。
曲微澜示意自己没事，转回身摇了摇头，默默排除了心里荒唐的猜测。
怎么可能呢？纵使李仙师再是惊才艳艳，他也拿不出三件能镇住阵眼上百年的灵宝。
更何况那“小仙君”兼有一枚道印并一双银眼睛，其禀赋必定是冠绝天下的，但自从多年前她见到李渡的第一面起，他体内就已经没有办法长久地存蓄灵力了。
比起全身经脉寸断，他更像是天生了一副全无修道禀赋的根骨……
李渡对她这一番心思全无所觉，道：“诸位，我还有些地方想再看看，你们不必等我，先上去吧。”
曲微澜和樊绮心对着他点了点头，领着众人一同往外走去，顺便把还在千叮万嘱不要碰坏了塑像的几个村人和过分担心李渡自己上不去的李奂双拉走了。
李渡看着他们走出小庙，又腾空而起上到了水洞外，转身走到了背后的那座石像前。
他从袖中摸出还温热着的一包小酥饼，放在了淮序君的袍摆。
神像久无人祭拜，跟前连个蒲团都没有，李渡也不在意，跪在前面认真地拜了拜。
他从手腕上把菩提佛珠捋下来，经文才刚念了半句，就被人握着手臂搀了起来。
蛇妖又不知什么时候化回了人形，俯下身帮他拍了拍身前沾上的尘泥，在李渡看过来的目光里很诚心地解释道：“在这拜没用，待会受了凉还要膝盖疼。”
李渡伸手戳了下他的肩：“你怎么老和人家君上过不去？”
裴容与低头把他的佛珠一圈圈缠回手腕上：“我哪敢跟他过不去？我天下第一认可这位的意思。”
李渡轻轻“啧”了一声：“净是胡扯。”
裴容与看着他笑，手里还圈着他的腕子没有放，觉得他太瘦，手腕就这么细伶伶的一圈。
他笑着笑着又垂下眼，没头没尾地道：“其实我之前也很厉害的。”
“嗯？”李渡有点疑惑地抬头，“你现在也很厉害呀。”
裴容与只摇了摇头，仰首去望头顶的石像，前后两座石像背靠背地站在一处，挎着竹篮的小仙君悯然垂首，背后比他高出一头的淮序君却只向前望。
“没有人一直追随我，但是还算有些人敬重我……如果我能在从前遇见你就好了。”
如果他能在两百年前遇见他，那个时候他还是受万民称道、受众仙家景仰的淮序君，那个时候李渡肩上也还没有担上他那亡夫的罪责，他可以没有顾忌地爱他，问一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君后。
如果少年时的李渡不喜欢这个称呼，他就问一问他愿不愿意在龙君庙里的神像旁再塑一座自己的像，和他一起在香火里垂眼看一看这凡世间。
但这样也有不好，因为淮序君实际上是不多管事的，像什么谁家丢了鸡丢了狗、谁家的马踩坏了谁家地里的小青菜、谁家的女儿讨不到好姻缘，遇上随手帮了是缘分，只在庙里请是一概不管的，但李渡却不一样，他连谁家的孩子没吃饱饭都要担心。
——但是这样也挺好的，如果他愿意，淮序君可以为了他做很多很多事。
总好过像现在这样，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却什么也求不得。
李渡见他出神，也不出声问他在想什么，只静静站在他身边，等他回过神来。
裴容与倒也没有想很久，回过神后轻轻摸了摸李渡的头发，道：“话说回来，你这帮小孩倒是没白养，关键时候知道拦着你。”
李渡一提起这事就郁闷，瞪了他一眼就往外走了。
裴容与笑他：“不继续拜了？”
李渡头也不回：“不拜了，人说心诚则灵，我心里气愤，没心思拜了。”
他拎着手指粗的一条小蛇回到水洞上，曲微澜在他的示意下收回剑阵。
水流争先恐后涌入空缺处，一座小庙并着里头相背而立的两座石像一道，再次被四周涌来的水淹没了。
许芸芸肩上停着一只机关雀，迎上前说明了状况。
“刚才收到了藏真寺的传讯，说是山下那处庙后有座书院，都还没有被水淹去，只是里面住的几个人精神都不大清醒，问我们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
李渡正若无其事地整衣领，闻言道：“去看看吧。正好这时候天色还早，去一趟回来正赶得及准备晚膳。”
樊绮心正捏着传回来的纸条细细端详：“什么叫精神不大正常？”
赵福来干笑两声：“还能怎么不正常，不就跟我爹那样嘛。”
事实证明，赵福来此人虽说时常行事鬼祟遮遮掩掩，但这回却也真的没说岔。
他们一行人到达山脚小庙的时候，几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正跪在石像前磕头，乱磕一气全无章法。
慧静和身后的一群小和尚则盘腿坐在一边念经，慧远靠在柱子上吃酥糖，朝远处走来的一群人招了招手。
明松生看到此景只略微一愣，问：“他们几个这是……”
“哎呀道长道长，”赵福来急急从后边跑上来，道，“真是对不住，这几个人脑子不大好使，平时总在村子里大叫大嚷，动不动就把不知谁家的鸡啊菜啊的踩死了。”
“我们实在被烦得受不了，就让他们自己在这个庙后边的书院里住着，隔个几天给他们送点吃的。”
李渡伸手往外点了点，问：“书院就在这庙后面？”
赵学善正仰着头有些出神，闻言忙应了几声“是”。
李渡转头问慧远：“你们可进去书院里看过？”
慧远：“早上刚到的时候看过，但着实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些常见的用具和藏书，后来见这几个人来了庙里，我们就跟着他们一并来了，后来也并没有再仔细查探。”
“这样啊，”李渡点了下头，“我想再去后边书院里看看。”
“实不相瞒，数十年前我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过不栖岭，也曾去书院看过，或许能多发现些什么。”
他看向抱着剑的曲微澜：“曲夫人可为我作证。”
曲微澜应道：“确然如此，你先去后面看着，等我们问完了这里就去寻你。”
李渡向众人颔首示意，跟李奂一和李奂双一起转身走出了小庙，何芳尘和哥哥对视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樊绮心见状也要跟上，却被许芸芸伸手拦住，只能愤愤地站回了原地，点了身后的几个小弟子跟李渡一同去。
慧远看着李渡的背影转出视线，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开口道：“他们这几个，看起来确实也不像是装的。”
“他们几个，在这从早上拜到现在，问几十遍就答两三句，其中还要有一半是神神叨叨文不对题的。”
他总结道：“他们的意思是，秋陵渡此番遭难，是因为有人在扎人的时候点上了眼睛，犯了娘娘的忌讳。”
赵福来闻言狠狠“啐”了一口，道：“哪有这样子的忌讳？！他们几个真是疯得没救了！道长，我们……”
陈玉林的目光扫过来，赵福来下意识闭上了嘴，又重重清了清嗓子才又开口：“不过这扎纸人不能点睛，确实也是常有的忌讳，只不过我们附近这几个村子都不怎么信这个……”
陈玉林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向上挑，他没有理这两句话，又继续看向还在跪拜的几个背影，重复道：“娘娘？”
“哦，”慧远抬手指了指上面供着的石像，道，“似乎就是这位，他们一会叫‘娘娘’一会又叫‘小仙君’，听起来应当是同一位。”
众人闻言又抬头去看眼前的石像，可以看出这小地方的匠人手艺确实是十足地一般，同一个人都能塑出两样的形貌，只能从眉眼和气韵间的特征依稀看出相似。
然而这凿刻的手艺再是一般，却也分明能看出是个男人。
还未等他们疑惑完，其中一个年轻疯子忽然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叫道：“眼睛——不能、娘娘……眼睛！”
他一边喊叫一边朝着赵福来扑过来，被陈玉林伸手拦住了。
他却似乎也并不在意抓到的是谁，抱着陈玉林的手臂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几个词。
陈玉林蹙了下眉，但耐着性子没有挥手把他甩开，有意放缓了声音问：“娘娘可有说过，为何不许给纸人点睛？”
疯子这时候又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愣愣地看了会地面，忽然用力推了陈玉林一把，没有推动，只推得自己向后数步，“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他却仿佛毫不觉得痛，又开始一下接一下磕头。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知道这里的情形确实如慧远所说，看来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陈玉林呼出一口气，转头去问明松生：“师父，这里看来问不出别的什么了，我们现在去后面找——”
他话音忽而顿住，明松生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看见李渡正从大门处跨过门槛走进来。
他微弯着眼睛笑了笑，将手上拿着的几本薄薄的小册递出去。
“从后边翻到的，看起来应当是他们的村史，只是有地方有些缺损，许是还没有修完。”
明松生接过册子掂了掂，重复道：“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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