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了?”
杏子坡上的阵眼也是一座小庙,封冻的河水淹了小半座山,恰好淹过了建在山腰的庙,只露出最顶上盖了瓦的檐角。
许芸芸抬手接过对岸飞来的一只机关雀,雀儿翅上符文一闪,吐出了一张传信的纸条。
她皱了下眉:“定禅楼的传信,对面作阵眼的庙也淹了。”
跟着来的赵福来叹了口气:“这庙很多很多年前就建起来咧,我想想,是不是在咱村子之前就有了?”
他转头去问和自己一道来的村人:“诶善,你记得不?”
赵学善和兄弟嘀咕一会,说:“那几个小疯子没疯之前,不还在那修什么村史吗?他们都没写过建庙的事情,估计之前就有了。”
被旁边人一把,他连忙又道:“啊对对,不说疯子,不说疯子!总之就是之前就有了,有了。”
李渡听完了他们的话,却没有转头去看他们,他看着冰上的庙檐,道:“三个阵眼坏了两个,难怪镇不住今春的山洪了。”
樊绮心诚恳地请教:“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李渡:“进去看看呀。”
樊绮心:“哦哦,对对,那我们布个阵把水引走……”
李渡尚还没有回应,曲微澜便道:“那太慢了,诸位,退后——”
话音未落,她便和身后的剑阁弟子向前数步,手势翻转之下腰间背后的剑一同出鞘,在空中悬成一列,又齐整地分散开,将水下的小庙环绕一圈,剑锋映出山间积雪的寒光,直直没入了封冻的冰面!
薄冰开裂的声音汇成一股脆响,下一刻剑柄也跟着没入水中,数把长剑两两之间仿佛结出一道无形的壁障,随着曲微澜长声一喝,这道环形的壁障便向外推去,将本来淹没小庙的水也一齐推去了外围。
冰面上破开一个刚好容纳下小庙的洞,冰下的水悬停在四周,露出了被淹在水下的庙,堂前挂着个木头雕的牌匾,上书“仙君庙”三个大字。
名字起得很潦草,题字人的水平也很潦草,但能看出用了些心神,写得很认真。
小庙建得同样潦草,但应该也是水平所限,用料却算得上上乘,在水里淹泡了这许久,还没有明显的腐坏朽烂的痕迹。
李渡站在洞沿往下看,一时有点出神。
李奂双挪到他身侧,小声道:“娘亲没有灵力,让我抱您下去吧?”
李渡无奈地点了下他的眉心:“不必,这也就二层来高,我还不至于……”
他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另一侧站着的樊绮心抄着膝弯抱起来,向前两步跳进了洞里去。
李渡有些愣神地眨了眨眼,被放回地面之后第一反应是抬手摁住盘在肩上的蛇妖,樊绮心毕竟是一派掌门,在符阵炼器上都颇有天赋,不好莫名其妙被蛇咬死了。
其他人跟着他们跳下来,李奂双手里拎着颤巍巍的赵福来,一落地就把人扔到一边,凑过来帮李渡理披风的领口
他一边理一边骂:“樊绮心!亏你还是堂堂掌门,竟、竟……!”
灵绮阁在身法灵力上没下多少功夫,显然做不到像剑阁这样在短时间内排开洪水,但樊绮心自觉从另个方面帮了李仙师,心情很好地不跟他逞这口舌之快。
李渡摁了下眉心,抬手揉了揉李奂双的头发:“好啦好啦。”
李奂一沉默地走过来,稍稍低下头,也成功获得了和弟弟一样的奖赏。
旁边的曲微澜和樊绮心对视一眼,又假作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他们这一行来了横云、灵绮阁和聆春剑阁的人,看着其中两派的话事人在这位不知名姓的“李仙师”面前这副争先讨宠的模样,以明松生为首一同陷入了沉默。
李渡自己对这种沉默并无所觉,他只是惯常地为小孩不能和平相处感到头疼,率先转身走进了仙君庙里。
庙中供着座石刻的男子塑像,一双眼睛画成了银色,眉心一道刻出的道印,是用掺了金粉的朱砂描的。
从并不太过得去的凿刻痕迹中,依稀能看出此人低眉敛目,面容静美,左手上挎着个小篮,在拙朴的描刻中竟也自成一股风姿。
曲微澜上下扫了一眼,道:“这石像在水中浸泡多日,表面却半分不见苔痕污秽,倒也稀奇。
几个村人一近前来,就赶忙跪下冲着石像连磕了几个头,正想要再拜,却看到李渡直直上前,连忙大声喝止:“住手、住手!不能对、对小仙君不敬啊——”
李渡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从石刻的篮子里捧出一条鲤鱼,走去外边将它放回了水里。
回来的时候几个村人刚好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何芳尘伸手指了指石像背后,道:“那后边怎么还有另个人的塑像?”
陈玉林走到石像后仰头一看,问:“这塑的可是昔年的淮序君?”
赵福来想起前一天晚上明松生的告诫,只简短地道:“对对,正是那位君上啊。”
话音落在人群中,短暂地激起了一片簌簌的话声,但是下一刻又不约而同地归于了沉默。
陈玉林:“你们既要在此新立一座神像,为何不把原先这座推了去?”
“这个啊,”赵学善挠了挠脸颊,道,“实不相瞒,这庙呢,之前确实是这个淮序君的庙,后来小仙君来到我们几个村子,本来是打算把那位的像推倒来给他立像的……”
“但是小仙君他自己不愿意,说不要推,只需要在那位君上的背后给他随便刻一个就行。再之后我们把小仙君的像给挪到了前边,时不时来拜上一拜,但也还是保留了那位君上原本的神像,只不过前后调了个位置。”
自此以往,两座石像背靠背站在一块,就这么看过了不知多少年的光阴。
樊绮心绕着“小仙君”的石像前后看了看,问:“人家塑像都是往高大神武来塑,你们怎么把他塑得那么矮?尤其是跟他后面那位君上的像相比起来……”
赵学善讪讪笑了两声:“话是这么说,但小仙君自己确实不高嘛。”
他环视一圈,走过去拍了拍李渡的肩:“应当就和这位道长差不多高吧——我太爷爷说的,当年他亲眼见过小仙君显灵呢!”
李渡:“。”
其实他的身量委实不能算矮,虽然也确实不是特别高大就是了。
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这些年他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高,连捡回来的小孩都长得快,往往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比他还高了,害得他摸头都要踮脚。
他仰头看着足足高出一头的淮序君的塑像,又跑了会神。
不知道君上究竟长什么模样呢?定然是比这乡间小庙间胡乱的塑像俊美,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俊美法呢?
君上从前有意遮掩,世上少有真正见过他样貌的人——不知道自己穷此一生,又能否真正见上君上一面呢,不过即使他真的寻到了君上,对方大概率也不会让他看的……
陈玉林的话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又是亲口说不推神像,又是身量不很高,这么说来,你们口中的这位小仙君,他是一个真的来到不栖岭的人,而非是众口的神仙信仰?”
赵福来连连摆手:“不不不,小仙君是真的神仙!”
“听我们祖辈说,秋陵渡从前年年都有山洪,外面的皇帝都不知道换过多少回了,什么大大小小的官啊兵啊也都来过老多次,这个水啊就是止不住。”
“直到小仙君亲自到访,我们在这山上山下立了三座像,从此以后这水竟真就不再来了!”
赵学善也道:“对对,这以后我们秋陵渡可谓是风调雨顺,这三座仙君庙也是灵验得很,百求百灵!有许多外乡人都是听说我们这庙灵,那十里百里的都特地要跑来拜一拜呢!”
他又转身对着石像拜了拜:“这像就是按照他的样子塑的,这一带实在没什么能工巧匠,样貌是不怎么像,但是大体来说也像了六七分吧。”
“银漆点双瞳,朱砂描道印。”
樊绮心仰头望着石刻像,喃喃自语道:“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呐。”
曲微澜眯了下眼,接道:“横云第二十一代掌门座下首徒,杜贤春。”
“正是正是!”
樊绮心连连点头:“贤春阁下生前的佩剑笑春风,据说就是由红豆祖师亲手炼制的,当年贤春阁下在积翠峰舞剑,引得山腰一片桃花灼灼盛开,点翠簪红,美不胜收,时人引为佳话。”
“只可惜这把名剑后来随着……咳,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可惜可惜,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呢。”
许芸芸轻咳一声,将跑远的话头扯了回来。
“但这塑像这副样貌,确是十分古怪,这些村人还坚称小仙君亲自到过村中镇水,莫非——莫非当年贤春阁下其实……”
樊绮心仔细想了想,道:“如此说来,若要成此大阵,要么是设阵者以灵力入笔墨绘成,要么是以世间罕有的天材地宝镇住三个阵眼,通常来说是前者更常用些。”
“然而红豆祖师据说于修行一道资质平平,想来如若是由这二人合力,在这山岭间布下这镇水大阵,倒真能说得通……”
“秋陵渡风雨调和还不过百年余,但杜贤春两百年前就死了。”
明松生忽而出声道:“他的遗骨如今还停放在积翠峰后。”
许芸芸低头应了声“是”,樊绮心抬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显然并不买明掌门的账:“当真如此吗?你真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他拂了拂袖摆,道:“当年两族大战止歇后,白狐一族和藏真寺双双派人上山,要求横云归还贤春阁下的遗骨并其生前佩剑笑春风,你们却交不出来。”
“贤春阁下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上天生就一副化物道骨,在他之前,道门唯有江好一人生了眉心道印,然而纵使是江祖师,也没有贤春阁下那双能看得清人心善恶的银眼睛。”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遗骨会是多么宝贵的材料,掌门应当是用脚想也想得到吧?”
“当年贤春阁下还活着时,就有多少人觊觎他那身好根骨?在场诸位,有几个不妒他恨他,恨他的骨头不长在自己肉里?反正我是恨死了。”
他话音顿住,又转头看了眼低眉敛目的仙君像:“比起变成他人手里的杀人刀,我当然更希望贤春阁下还活着,才叫横云交不出他那一副神妙的骨头。”
在场众人又是一片嘈嘈切切的话声,横云的几个小弟子都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纷纷喊着道:“真是一派胡言!纵使我等当真有嫉妒之心,横云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断然不会如此这般不择手段!”
“没错,你少在这信口开河污人清白!”
“况且杜贤春是妖族奸细,当时两族大战未止,就算横云先辈当真用他遗骨锻了刀兵,也只是为我道门生死存亡——他杜贤春要作叛将,我们就算真炼了又如何?只不过把他拿给妖物的东西再取回来罢了……”
“樊掌门对杜贤春这般推崇备至,难不成也是妖物派来我道门的奸细!”
“胡说什么!”
何芳尘用剑柄敲了下那两人的后背,让他们愤愤地闭上了嘴,才又道:“我横云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对他人遗骨作此下作行径。”
她话刚说完,却又好像忽然想起些什么,视线飘过去看了眼旁边站着的李渡,被何青云拉着往后退了两步。
明松生和陈玉林也都想起同一件事,对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
“贤春阁下绝不曾叛!笑春风剑气至纯至善,非心性纯善者不可得,若他……”
樊绮心还要再开口,被许芸芸伸手拦住了:“樊绮心,你少说两句。”
樊绮心:“我就要说,回去你们不许我吃糖我也要说,当年……”
“好了。”
李渡伸手按住了他,笑着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往事同烟去,再去管人家的身后事也无益了。”
樊绮心:“可是……”
李渡在他小臂上拍了拍:“有些事情,不好挂在明面上说,你毕竟是一派掌门,少去逞这口舌之快。”
樊绮心闷闷地“哦”了声,垂下眼不说话了。
李渡从袖口摸出一袋小酥饼给他:“当务之急还是看看这阵眼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身上没有灵力,樊掌门能否帮我探一探,这石像里可有灵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