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记得君上,我会救下他们的。”
李渡把牌位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又仔细把一碟小酥饼叠成了个好看的形状。
裴容与揽着他的后腰抱他起来,把他放在了榻上,用被子裹了个不透风的卷,自己又变成了一条小黑蛇,盘在他枕边。
——那张榻实在太小,睡李渡一个人都束手束脚的。
李渡听话地裹在被子里,只露出来一双乌得发亮的眼睛。
蛇妖用尾尖拨了拨他耳上的玉坠子,问:“那他们说的话呢,你相信吗?”
李渡认真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说法我是头一回听闻,但看陈玉林他们,却似乎也是头一回。”
“淮序君……从江淮把春天收回去了。”
李渡回想起明松生当时的反应,他显得微有些讶异,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道:“我们之前倒没有听闻过这种推测。”
赵福来自觉说错了话,只讷讷干笑了两声,从火炉里扒出两个红薯,让赵秀秀去剥。
明松生面对着他们的指责,也并不发怒,反而伸手去帮忙剥红薯,分了那两夫妻一人一个:“这话在我们面前说没什么,但最好不要到外边去说。”
“知道知道,你们那不让说咧,”赵福来讪笑着接过,啃了两口才反应过来,“但你不是你们那的头头吗,你都让说了,别人怎么还不让说?”
明松生只笑了笑:“积重难返呐,再说了,在我们那地方,头头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的话文绉绉的,赵福来和他媳妇都听不太懂,但也没有刻意去多想。
淮序君对他们而言是个两百多年前的神仙,但也就仅止于此了,神仙最多只能让他们顺嘴一问,并不值得他们对好不容易盼来的救命恩人刨根问底,神仙比不上他们在山下的一圈鸡、一块地,更比不上他们在仙君庙里千求万求才求来的小儿子。
但李渡却把这顺嘴的一问放在了心上。
或许他是还太天真不懂人心,以为记得一点就可以算挂念,又或许他只是觉得这么一点的付出,也已经足可以换自己的真心。
裴容与尾尖卷着他的玉坠子,感觉心里被他填得又涩又满。
李渡伸手捏住了蛇尾:“痒。”
蛇妖吐了下信子,问:“如果这事是真的,你会责怪君上么?”
李渡困惑地眨眨眼:“要怪也轮不到我来怪他呀,小园山现在还有春天呢。”
下一刻他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灵流,想要缩回手却被缠住了,只能任温煦的灵力流进自己身体里。
蛇妖盘在了他的手腕上:“为什么不怪他呢,你最受不住冷,天气一冷下来就筋骨发疼,更何况山中阴湿多水……如果这时候还是春天,你不会像现在这么疼。”
李渡摇头:“我早习惯了,不觉得有多受不住。但若是此时还是春天,冰雪化冻,此地村民的处境只有更加不好,也算是因祸得福。”
蛇妖已经被他磨得近乎要没脾气:“你就这么偏心他。”
李渡垂眼道:“好像是有一点,对不起啦。”
“但其实我觉得,这说法即使真是对的,那也定然不是全对,君上定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把千万人家的春天拿回去的。”
他话刚说完,便直觉触感不对:“你怎么……”
细细的一条小蛇又化了人身,抢了他的包谷枕头的位置,侧身坐在床头,让他枕在了自己的腿上:“睡吧,这样更暖和些。”
李渡:“可是这样你怎么睡?”
裴容与擦干净他额上薄薄一层汗:“我要想一想心事,等你睡着了就变回去。”
他想的这件心事说长也很长,久远得已经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年的事了。
千万年前他出生在江淮,才刚破壳就化了人形,一双银色的眼睛里光华流转,映出的第一个影子就是昔年的父母神。
祂笑着拨了拨小孩额上还有点软的龙角,说:“以后你就是管这一方水事的小神仙啦。”
“作为酬劳,我把这地方的春天送给你。”
江淮的春天被当做酬劳送给了幼小的淮序君,但是它也还是天下万民的春天,每年准时地拂过杨柳岸、裁过燕子尾、徘徊过绮窗前。
就这么千万年过去,被父母神抱在怀里的小龙君在数不清的春天里长大了,又在数不清的春天里送走了往日诸多同僚亲眷,成了滞留人世间的最后一位龙君,他走过杨柳岸,点过燕子尾,在绮窗前伏案睡过一场春困,但却从没有真的把自己的春天占作己有过。
直到两百多年前,他受道门围困,被人用剑剖出了他背后的龙骨。
那是为了他特地炼的一把长剑,兼有佛道两脉之灵,竟真能叫这一群凡人罔顾天道,在他的血肉中拆筋剖骨,生生挖出了血淋淋的一条脊骨。
那是他身上最重要的一条骨头,是他生来一身神仙骨肉的标识。
天道四时轮转,无有私情,即使他是昔日父母神最宠爱的小龙君,没有了这一根标示身份的脊骨,他身上所有的鳞爪骨血就都算是逾矩。
他只能变成一条蛇妖,又沉沉地睡过去,他的伤实在很重,这一睡不知要过多少个百年、多少个千年才能醒,又或者永远也不会醒。
但实际上,他醒来的时候,距离闭上眼那一天还不到百年。
他下山去逛,看到自己的庙里都换了个神仙供奉,他冷眼看着,在心里觉出点怪异。
——明明供奉他的人已近乎没有了,但他却总能感觉到一线恒久的、不断的香火,跨过迢迢千万里山水,温软地补进他的骨血里。
路上还顺道从流寇手里救了个姓裴的老书生,笑呵呵地赠了个名姓给他,看着他的眼睛说好看,像春天,看得高兴了,索性将自己手里一把没有鞘的长剑送了他。
他当时愣了一下,在路边上的水洼里看到了自己的一双眼睛,它们已经从银色变作了一汪浅浅盈盈的碧。
老书生抚着自己年轻时候受赠的剑,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嘴上絮絮地安慰自己:“我老啦,没有几天可活啦,这把剑是好剑,跟着我埋进土里太浪费,它陪着我去过很多地方,最北边的漠北,最东边的扬州……”
“只可惜我这辈子没看过江淮的春天,他们说我就晚来了几年,自从西面四州的道士和妖族打起来,江淮的春天就走了。”
裴容与从他手里接过那把剑,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把剑属于自己未来的心上人,他只是轻轻摸了下自己眼尾的两颗痣,说:“你可以再看看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盛着一整个江淮的春天,盛着三月的杨柳岸、燕子尾,以及千万户人家在后面静待着春天的绮窗。
江淮的春天,并上从不知何处来的一线香火,千辛万苦地救回了他一条命。
这怎么不算是他的一己之私呢?
他虽没有自己去要过别人的春天,但春天从千万人身上跑进他的眼睛里,却是为了救他的性命。
就连这回秋陵渡的冬月去而复返,恐怕也是因为近年来新受的伤,或许当年父母神赠给他的不只是江淮的春,但如今祂早已身陨,也再没有地方去问个明白了。
……
“我们发现,这地方有个很大——”
樊绮心坐在桌前比划了一个圈,成功地吸引到李渡抬头来看他,才心满意足地补完了后半句话:“很大的阵。而且很复杂。”
李渡无奈地笑了笑,递给他一包新做的杏子小酥饼:“一个镇水的阵?”
樊绮心叼着一块小酥饼点头,向身后跟着的杏禾一招手,接过他递来的一本《春绿集》,哗啦啦翻到其中一页:“此阵名正唤作‘不栖’,我之前一听这山的名字就想到了,这两天出去对了一对,发现果然对得上!”
“不栖阵与寻常的镇水符阵不同,共有三个阵眼,疏水下渗,极是灵验!”
“自从两百年前江淮不知为什么不见了春天,从冬一跨就到了夏,幸好江淮那地方地势平坦少山峦,被道门先辈们联手布下镇水符箓之后,也一直平平稳稳过到了今天。”
“——秋陵渡这地方却不一样,要在如此险要的河川汇聚之地镇住水势,非是如此精妙的大阵,是断断然做不到的!”
“这不栖阵是约莫五十年前《春绿集》再印时另添上去的,如此精妙奇绝的一个阵势,定然是红豆祖师亲自出手,才保了秋陵渡的百年太平!”
樊绮心眼里亮闪闪的,李渡疑心他就快要激动得哭了:“仙师,这是祖师亲手布的阵吧?”
李渡:“……算是吧。”
樊绮心得了肯定的答案,又兀自地絮絮叨叨:“之前我还疑惑,本来那些原有的镇水符箓,虽说不比‘不栖’这般灵验精妙,但也是足足够用了,又为何还要煞费苦心来想出这样一个符阵?”
“现今看到这秋陵渡口,才知道——”
“好了好了,冷静。”
李渡喝了一口热茶暖着:“再是如何精妙奇绝,它如今不也是坏了?”
樊绮心被噎了一下,蔫蔫地趴在了桌上:“那怎么办?祖师奶奶亲自布的阵,都尚且镇不住这地方的水,我们又怎么镇得好。”
李渡差点被“祖师奶奶”这称呼呛到:“咳,也不一定是镇不住,可能是在运作上出了点问题,修一修就好了。”
樊绮心眨着眼睛看他:“修一修?去哪修?”
李渡:“阵眼吧,我看起来应该是那里。”
杏禾站在李渡身侧,伸手点了点书页上标出的其中一个阵眼:“两日前我们进山时,曾经途径一座山脚下的小庙,明明地势低洼,旁边也都已经被水淹了,它却还是完好的,仿佛是凭空隔出了一块地界。测算下来,那应当就是大阵的阵眼之一。”
他说完这一段,话音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又接着道:“另还有两处阵眼,一处在对岸的枣坡,还有一处就在这杏子坡,离得最近,可以先往那里去看一看。”
“不能看——!不能再去看了!”
他们第一天见到的老疯子被锁在隔壁间的墙上,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两天,这时候又突然地撒起疯来。
他把手上脖子上的铁链子晃地叮当叮当地响:“报应!这都是报应——!!”
“这是上天降罚啊!哈哈哈……秋陵渡不敬神明,必遭此劫!!”
屋内的几人对视一眼,赵福来一面使唤媳妇去哄着他爹,一面忙不迭地打圆场。
“啊呀,啊呀,我爹他脑子不好使,他开玩笑的!”
“不过那庙呢,确实是不好轻易去,这样啊,等明儿我找几个人,陪着各位道长一块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内心:是不是淮序君叫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幽怨)(更多不能出现在晋江的想法被屏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