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呐。”
李渡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小江,我是说真的,风月本子不能一直看,你看你这阵子是不是都没看进过医书了?”
江北月郑重地摇摇头:“才不是因为话本子,我是认真的。”
他又仔细点了一遍桌上那一沓契纸,感叹道:“你们两个可真是好运气……豫州李氏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望族,三代单传的嫡长子,什么也不用做都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竟然为了个男人私奔出来,还恰好被你们俩撞上了。”
这事还要从数日前说起。
当日李渡和裴容与从囚室离开后,写了封信放在小春身边,托她等李壹和李月珩回返后递给他们,在信中言明了扶远县一行的经过,希望他们看在这一趟功劳的份上,莫要在明掌司面前戳穿事实。
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却没料到这二人竟一路找到扶玉山,求请见“两位日前在扶远见过的恩人”一面。
“在下李月珩,是豫州李氏家主一脉的嫡长孙。”
李月珩朝着李渡和裴容与拱手一礼,李壹站在他身后半步,眼角的疤痕显得他眉眼冷沉,但垂眼看着李月珩的时候,神情却柔软得像是化冻的春水。
“我母亲的家族岑氏,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正妻进门之后近十年都无所出,我父亲为了稳住局势,便叫我母亲假作怀胎,从街边抱养了一个被弃养的男婴,当做是亲生的孩子,为其取名月珩。”
“不料就在这不久之后,我母亲却又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了我,两年之后便又为我添了一双弟妹。”
李月珩还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眉目清朗,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种金玉里长养出来的贵气。
“父亲不欲让人知道自己过去的作为,便夺了月珩的名字给我,随便为他取了个名字,唤作李壹。我小时候把他当我哥哥,等到长大一些……”
他低头“咳”了一声,咬着唇也压不下嘴角的弧度。
李壹没有说话,但眼中也泛出点笑意,自然地伸手捏了下他的后颈。
“我二人为世俗伦常所不容,族中人脉又遍布九州各地,即使是离了豫州,也不能逃开我本家的眼线,进入镇妖司,也是为求庇护。”
李月珩微微垂眼道:“但就在不久前,还是被人找到,镇妖司虽然势大,但却绝不会为了两个新人去同我的母族作对,我们只得离开此地暂避一段时日,本来是没打算要再回来的,但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叫我突然起意想回来碰碰运气。”
他笑得眼角眉梢都弯起来,握着李壹的手晃了晃:“我总这么任性,哥还一直惯着我……幸好这回总算没有选错。”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契纸,塞进李渡手里,笑道:“我们本不该受这无故的恩惠,毕竟也是才不配位,但眼下……我们确然是很需要这一重身份。明掌司有意提拔,将我们二人连升两级。小小心意,还请你们收下。”
他见李渡并不肯接,又道:“我从小跟着叔伯学习经商,这些都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用经营所得自己买下的产业,都记在我的私账上,族中长辈都不知道的。”
李渡无奈地接过看了看,那些契纸上的产业半数在他本家豫州,剩下的则遍布大江南北,连归属道门的三州都有所涉猎。
“你经商的天赋是头一等的,”他捏着李月珩的手臂摸了摸他的根骨,“但于修道上的天赋却仅仅够得上不错,比不得明掌司,也比不得小春,已经决定了要这么选吗?”
李月珩笑意不变:“决定啦,虽然禀赋弱一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的,只要能和哥在一块,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上前几步凑到李渡耳边,但声音却压得不够轻。
“您放心好啦,这些就是一部分,我还有别的产业,都是记在我名下的,以后就算是改了主意,也是能过活的。”
李壹听见了也没什么反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李月珩身上,在对方退回来时伸手扶了下他的后腰。
李渡看着面前这一对少年,也不由弯着眼睛笑了笑。
他当时正和裴容与在山上采樱桃,下山时手里还拿着装了大半的布袋,顺手就送给了他们:“扶玉山上新采的樱桃,甜的。”
两人道别后便一同离开了,李渡站在原处,看着他们的背影出了会神,又把手里那沓契纸在裴容与面前递了递:“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裴容与摇摇头:“我不需要,你自己收着就好。”
李渡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他:“说起来,在遇上我之前,你是住在何处的?”
裴容与神色一怔,“咳”了一声,没有回应。
李渡踮脚凑到他面前,挑眉笑道:“还不能同我说?”
裴容与按住他的肩,不叫他继续踮着:“没个固定的居所。”
“哦,”李渡话音里笑意更盛,“居无定所,这么可怜。”
裴容与轻轻“嗯”了一声:“我这么可怜,你还诓骗我,说好采了樱桃,是要给我做酥酪的。”
李渡心虚地眨了眨眼:“做的做的,上山再采些就是了。”
此时已是五月初,树上的樱桃早已熟成了,一簇簇掩在翠郁的枝叶间,像是红透润泽的琉璃珠子。
牛乳在锅中煮沸,放凉后加入自酿的米酒搅拌均匀,上锅蒸熟后倒入白瓷坛,放在冰室里从午后一直冰到晚上,取出后分盛到小碗中,再淋上一勺混着樱桃果肉和蜜糖的果酱,白的酥酪衬着红的樱桃酱,入口冰凉,清爽甘甜。
江北月本还在盯着契纸感叹,一看到端上来的酥酪,便立刻懒得去管那些纸了。
李渡笑着从那沓契纸中抽出几张,递到江北月面前,用指尖点了点。
“我看过了,这几处地方边上设有药坊,且都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冲,应是适合开医馆的。”
江北月瞪圆了双眼:“这是……送我的?”
李渡点头:“我也对行医并不很了解,你可以自己看看,有哪处喜欢的,自己拿去便是,你若是在外云游,多几处居所总比没有好。”
江北月清了清嗓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太贵重,咳,太贵重了。”
李渡:“客气这些做什么,你这一路上对我们诸多照拂,得些酬劳也是应当的。再说这些都不过身外之物,多要了也没用处。”
花想容舒舒服服地枕在狐狸毛茸茸的尾巴里,手里还拈着半块樱桃酥饼:“不用不好意思,他有的是钱,加上他每年为了救灾济民白给出去的银钱,一个人都快抵得上当地的郡望了。”
江北月差点被呛到。
他刚刚见到李渡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因为生活困窘才住在小园山上,后来又觉得他是个隐世的高人,但无论如何,都同“有的是钱”搭不上边。
“老好人做多了,自然总有人感念着他的恩情。”
花想容又接着道:“别人还个恩情,还要求着他给个机会。否则你当他为什么在扶玉阁当个挂名的长老?都是我拉下脸皮求了他好些日子,他才肯应下的。”
李渡笑道:“我要你这虚名做什么,到时身死道消,不过归于尘土罢了。”
他这句话一出,桌前几人顿时都沉默下来。
一时波平浪静,却又任谁都知道其下的暗潮汹涌。
李渡眼里的神情依然是淡然而柔和的,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把剩下的契纸塞回储物袋里,又顺手把盘在话本堆上的小白蛇掏出来,绕在面前的桌上盘了一小圈儿。
江北月低头扒着剩的一点酥酪,扒完又用勺子对着碗底戳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寂,看着花想容问了一句。
“你们,那个……你是承了他的什么恩?”
花想容稍稍坐直一点,但依然没骨头似的靠在狐妖身上,拍拍手把手上沾的毛拂掉:“不是我承的他的恩,是我祖父承的。”
他扳着手指算了算:“约莫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燕朝呢。”
五十年前,花想容的祖父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少年,早早就在父母的安排之下有了家室,却总也不着家,跟着镖局走南闯北,四处游荡,一不留神就被人牙子拐了去,绑着手脚掳到了一艘船上。
秋陵渡江河交汇,水势险峻,当日又赶巧下大雨,灰暗的天色沉沉压下,即使是州府的船队都不敢冒险。
更遑论当时根本无人发觉,连个去告官的人都没有,眼见着这一船的少男少女,都要从此随着风声水声从他们出生长大的地方销声匿迹了。
“正当此时,”花想容的祖父总这样同他描述,“小仙君一身白衣,一剑就斩开了波浪,只一挥手就把船上那帮恶棍杀得片甲不留,把我们所有人都毫发无伤地救了下来。”
江北月愣愣地眨眼重复道:“小仙君?”
花想容挑眉:“正是坐在你对面的这位小仙君,怎么样,小仙君亲手做的酥酪好吃吗?”
江北月:“。”
花想容又接着道:“这一艘船上约莫百来号人,下至两三岁的幼童,上至十七八岁的少年,大多出身寻常人家,却生了一副绝好的根骨,都被拐带他们的人喂了抹除记忆的灵药。”
“若非是他……”
他看了眼李渡,并起双指在小臂上比了个削的手势,在李渡的眼神下又收了回去:“应是绝无回复记忆的机会的,不知要被掳到何处去,为什么人当牛做马了。”
裴容与目光一闪,伸手握住了李渡的手腕,又将他两只手臂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确认只有左边小臂上的一处伤痕。
李渡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早就好了。”
裴容与虽然并不怎么信他,但这么久以来上药上了那么多次,李渡身上他几乎都看遍了,确然是没有别的明显的疤痕,当下也只能就这么算了。
江北月微有些惊诧:“是什么人使这下作的手段?”
花想容嘴角笑意敛去一瞬,却只一刻便又笑起来,眼中却毫无笑意:“不是镇妖司,便是横云山。”
“哒——”
李渡把手里的碗放到了桌上,垂眼道:“未有定论,不可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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