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言之点了点头,道:“李二为人温善,深明事理。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忽而又转了个话头:“你在扶远县,可也中过那‘花好月圆’的符印?”
裴容与点了点头,忽然间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明言之接着道:“我在那幻象里,见到了我的心上人。”
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接着开了口。
“我四岁那年,家乡发了涝灾,田里颗粒无收,我生身的父母将我丢弃在了荒山里,赶巧我阿娘上山来采菌子,将我捡了回去,就这么养了我十年。”
他看裴容与神色平静,并无猎奇抑或厌恶的表现,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接着又道:“我虽然唤他一声阿娘,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只是多年来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他唤李渡一声阿娘,实际上是随了李薇叫的。
他小时候沉默寡言,又早慧,不愿再要过去弃养了自己的家人取的名字姓氏。
李渡希望他多些言语,不要一直沉湎于过去的伤心事,便为他取了单字“言”作名,冠上自己的姓氏,唤作李言。
数月后,李渡又从山上捡回了杜世回,他也同样是被人抛弃的,那年只有三岁,也不知是因为年岁尚小,还是天生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性子,他对被弃养的事没多久就忘了个干净,依然还要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李渡并不一直待在小园山上,等到李言和杜世回长得再大一些,他便开始带着他们和李薇一起游历世间。
说是游历其实也并不妥当,因为他总是哪有危难就跑去哪,施粥赈饥、引水解旱,什么好事都做过,像块破破旧旧的补丁,又像尊垂悯世人的菩萨。
“阿娘似乎从来没有自己独一人的意趣,他活着好像只是为了对别人好。”
明言之想起李渡那一身伤,即使如今已经相隔十来年,仍是觉得历历在目。
他稍稍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见裴容与神情始终没什么变化,不由挑眉笑了笑:“如此有违纲常之事,你竟也丝毫不觉惊讶?”
裴容与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缓声道:“他那么好,换我也会喜欢的。”
明言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出对方此话的怪异。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角,道:“那便好,要不然我都不敢继续往下讲了。”
李渡教他识文断字,习武炼气,他们吃的饭菜都是李渡亲手做的,穿的衣裳都是李渡自己裁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再怨恨自己的生身父母,甚至偶尔想起他们的时候,还微有些感谢他们抛弃自己,让他得以在李渡身边长大。
石室之内光线昏暗,让他略感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夜里。
那时候他们住在小园山上,屋内灯火昏黄,李渡正站在他身前用软尺环过他的腰身,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十几岁长得真是快,才十三岁就比我高了……腰还这么细,上回好像裁大了些。”
他用手掌在李渡腰间比了比,笑着道:“没有阿娘腰细呢。”
李渡从来不同他们拘什么长幼有序的规矩,闻言只含着笑意瞪了他一眼,叫他转过去。
这一笑如春花照水,惊鸿掠影,当晚便入了他的梦中。
第二日早晨,李渡喊他起来晨练,他坐起身正要翻身下床,却突然感觉到身下不同于往日的触感,湿滑黏腻,叫他一时有些怔愣。
李渡见他一脸茫然又羞恼的神色,用指腹按着自己的唇角掩下了笑意,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
“我家言言长大啦。”
李渡不知道,他自己正是眼前人殷殷渴盼的心上人。
明言之目光闪烁,又拿了茶壶将自己杯中倒满了。
他当然不会将这种事给裴容与讲,只又将这年少时的梦埋回心里,接着又讲了下去。
“我十三岁时意识到自己喜欢他,但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早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还是个早死的心上人。”
李渡那块白玉牌位从不离身,香火诵经瓜果供奉日日不断,“亡夫”二字刻在白玉碑上,像是高悬在天上的明月。
同他们一起住的还有另一个男人,看着倒也是英俊,只是为人木讷寡言,就像天底下的大多数男人一样,从不帮衬着做些杂活,也不体贴,每每都挑着李渡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做那档子事。
他小时候唤过他几次“爹”,后来见李薇从来不这么叫他,便也跟着不再叫了。
他看得出来,李渡比起这个男人,可能还是更喜欢那块冷冰冰的牌位。
他有很多事不明白,但他都没有尝试去问过,李渡不是个普通人,这一点他也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直到十四岁那年,李渡带着他们上去扶玉山,他见到了还是个小弟子的花想容。
那时候的花想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没比他好多少,也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少年,他们俩甚至连心动的对象都是同一个。
李渡明明看样貌也并不很惊艳,却偏偏比谁都招人喜爱。
花想容虽不说本性单纯,但也是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喜欢别人,乍然遇到个心有所属的心上人,一时间拐不过弯来,拉着同病相怜的李言坐在树下喝闷酒。
也就是那一天,李言解开了自己将近十年的困惑。
花想容是扶玉阁掌门的二弟子,对李渡的情况不说完全知悉,至少也是比当时的李言多了解几分,吃醉了酒,轻轻松松就被套出了话来。
“他那亡夫,死了有几百年了,但好像也没有真的死……半死不活,杳无音信。从前他一步一叩上了我扶玉山,磕得额头膝盖都血淋淋的,求得祖师爷传了他一套秘法。”
“和你们一起的那个男人,不是个真的人,是千思坊制的傀儡,没有自己的思想意识……实则就是个媒介。以他那亡夫的骨血,和内里刻了名姓符咒的牌位作引,通过与傀儡的接触,疗愈对方的伤势苦痛,同时将己身的功德机缘转嫁于对方。”
年少的花想容咕咚灌下一大口酒,苦笑道:“但你也知道,我们扶玉阁口中的‘接触’,自然是不同于寻常的接触的。”
“我对这秘法也不很清楚,但我猜……平时应是不打紧,普通的触碰便也足够了,但若是那位‘亡夫’受了什么难愈的重伤……”
当时的花想容没有继续说下去,如今的明言之同样也把话音收束在此处。
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李渡泛起红的眼尾,第二日陪他晨训时微有些发软的腰,最终只按着自己的眉心笑了一声。
十年心绪,隐去诸如名字、地点之类的细节,说得简略些,也不过就片刻的功夫。
“我看着李二,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我阿娘。”
明言之略有些懊恼地叹了一声,一气喝干了杯里的茶,对上裴容与的目光,又自嘲地笑了笑:“想是我心中思虑过重,又在扶远县经此一事……他们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抱歉,此事在我心中埋了这许多年,一直也未曾对别人言说过……如今说出来,确是感觉好多了。实在抱歉,将你道侣比作别人,终究是有失礼数。”
“只请你莫要将此事当做逸闻去同他人说,付之一笑便罢了。”
明言之放下茶杯站起身,朝着裴容与躬身一礼,直到裴容与缓缓点了下头,才又直起身来笑道:“多谢你,我身无长物,便祝你们良缘永结,白首不离。”
他径直走过去将掌心按在门上,锁上的石门便自动向两侧打开了。
石门洞开,外边的光线远远称不上亮堂,但对于刚从昏暗室内的明言之来说,还是略有些刺眼。
他用手在眼前遮了遮,放下手时,李渡恰巧被人搀着走到了他面前。
说是搀着,但其实他只是将手在旁边人的小臂上虚虚一搭,若非是从肩头隐约渗出点血迹,唇色也比先前苍白几分,看起来就像是方才什么事都未发生。
李渡顶着另一张清清秀秀的样貌,对着这个曾经在自己膝下养了十年的男人笑了笑,道:“掌司。”
明言之猛地回过神来,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却没有对李渡说什么,反而转头对裴容与道:“为作谢礼,你们这禁闭就免了,药我已经叫人替他上过了,带着他回去休养些时日,什么时候好些了再来当值便可。”
他虽十数年未在李渡身边,脾性也同李渡全不一样,但举手投足间一身凛然正气,时时顾念他人,身上处处都是李渡的影子。
裴容与步出石室,搀住了李渡的手臂,让他借力倚在自己身上。
明言之看着他们,含着笑意挑了下眉,自己带着其他人,先行转身离开了。
李渡握着裴容与的小臂,总感觉气氛微有些诡异,抬起头来却见到对方微抿着唇,眼中碧色波纹浮动,金线一般的竖瞳一闪而过。
他无奈地扯了扯裴容与的衣袖:“言之又同你说了什么了?”
裴容与双眼微微眯了下,道:“没说什么。”
眼见李渡还要继续追问下去,他又放低了声音道:“就是有点疼……明掌司都让人给你上过药了,却还没人来帮我上药呢。”
这一招在李渡身上永远立竿见影,他立时就把自己方才想要问什么抛之脑后了。
“等回去我帮你上药,小江自己制的那金疮药你还有没有?……他应是先我们一步回扶玉山了,你先去歇着,等我去问他拿些新的,新制的应是药效更好些。”
裴容与垂眼摇了摇头:“我身边还有剩的。”
李渡抿了下唇,刚要从裴容与身边退开些,就被他握着腰又揽了回来:“我不打紧,你身子比我弱些,靠着我就行。”
李渡在他胸前推了一下,动作轻得像被小猫挠了一下:“你才弱呢,快点走了,此处阴湿,待久了对伤势不好。”
裴容与“嗯”了一声,搀着他往外走。
他低头看着李渡泛着点薄汗的额角,突兀地回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
那时候李渡一身素白的孝衣,眼尾含着湿润润的熟红,一个人坐在檐下的竹凳上,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在挂念他那在心上放了几百年的亡夫?还是在思虑方才那一番同一个死物的云雨,能否治愈对方的伤势?
作者有话要说:妈的终于写到这个点了(爽)
简单来说就是,小裴见到老婆的第一天晚上就听到老婆和别的男人(并不是真的男人)左爱,实际上这都是因为他自己受伤了,所以小李才需要借扶玉阁的秘法为他疗伤……
但是现在他还不知道,只当小李是为了给别的男人疗伤才和傀儡左爱,仅仅停留在阴暗的怨念阶段,等到以后他知道老婆之所以要和别人左爱都是因为他自己出去鬼混……
(哼哼哼哼哼)总之想想就爽死了(不是)
另:明言之(动词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