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容小时候时常听祖父提起自己的恩人,说自己小时候不务正业,一直到十七岁时被恩人所救,这才痛改前非,一心想要做出点事业回报恩情。
花想容对这种浮夸又老套的故事不以为意,祖父也不强求他信,只是笑了两声,道:“你将来若有机会见他一面,自然也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祖父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他此生未入道门,作为一个寻常人活了五十多年,也算是长寿了。
他临终前将自己的儿孙叫到榻前,交给了他们一卷画,花想容展开画轴,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容色宁和的男子,背面描着一幅地图,用朱笔标出的终点,唤作小园山。
他又一遍说起了自己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
“恩人姓李,行踪不定,但隔一段时日总会回小园山上看看,有什么书信信物,尽可寄送到此处去,但要切记,只可报喜,不可报忧。我不求你们将来定要出人头地,只希望你们若是刚好做出了一番事业,至少要在恩人过路时,为他行些便利。”
“恩人大义,从不挟恩图报,只请我们帮他去寻一个人……你们须得记住,这是我们百代都难报的恩情。”
花想容的一双父母也随了他祖父年少时候不着调的性子,空有一身不错的本领,却没有什么定下的家业,带着他四处云游,只偶尔去镖局跟一趟挣些盘缠。
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遇上了扶玉阁上一任的掌门,说是看他颇有缘分,就收了他作弟子,带回了扶玉山。
花想容待在扶玉山上,离了他从小在其中长大的市井生活,一开始总也不能适应,但又无人诉说,所幸按照祖父说的,往小园山去了一封信,除了说自己被扶玉掌门收为内门弟子,还随便发了些鸡毛蒜皮的小牢骚。
他根本没料到那人还会回信。
那人在回信中说,小园山地处偏远,不知回信何时送到,还望多多包涵。
还说自己也有个熟人,也是拜在扶玉掌门门下,应是你的大师兄,你们同在扶玉山上,可以互相照拂一二。
他们之间的书信来往并不多,有时候花想容看着那信纸上灵秀端正的字迹,总会思考恩人到底长什么样,虽然看过祖父留下的画卷,但三四十年过去,就算是道门中人到了一定境界容颜不老,但总该有些变化吧?
他们二人当了将近十年的笔友,直到那天李渡上扶玉山来找他师父,他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活在他祖父口中的“小仙君”。
当时正值孟春三月,扶玉山山脚下桃花灼灼盛开,小仙君一身素白的孝衣,在春日的熏风和桃花香里微微一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道:“初次见面,劳你带路了。”
他的相貌同画像上一样,但又完全不一样,凡人的画笔描不出他的神韵,也是直到这一刻,花想容才隔着遥遥十余年的光阴,明白了祖父为何会愿意为了还他的恩情痛改前非。
花想容问他有什么未竟的心愿,李渡却只是摇摇头,道:“我没有旁的心愿,只想请你若是得闲,可以帮我找找一个人的下落。”
花想容:“谁?”
李渡垂眼笑了笑:“说是人也不妥当啦,淮序君,我想找淮序君。”
“淮序君?”
江北月还是头一回听人提起这个名字,往常都只在些陈年的书卷里,才见过些只言片语。
他转向对面的李渡:“他不是两百多年前就……你找他做什么?”
李渡依然垂眸不语,只专注地用手指去绕小白蛇的尾巴。
江北月“咳”了一声,正要说不方便说就算了,裴容与却又拉了拉李渡的衣袖,问了和江北月同样的问题:“你找他做什么?”
李渡略微一愣,想起他们宿在小酒馆的那天晚上,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他还未想好要怎么回应,便听到花想容道:“自从数百年前天梯崩塌,这世间就再没有一个能够得道飞升的大能了,淮序君滞留人世,非人非妖,非仙非鬼,据说即便是横云山那几位已然飞升的道祖,在回返人间时都得敬他三分。”
“所以说,这世上若是还有个能叫人起死回生的,便也就非淮序君莫属了。”
他的目光越过李渡肩头,落在高高摆在供台上的白玉牌位上。
牌位前三柱线香才刚燃了小半,用白瓷碗盛的樱桃酥酪却已经微微化开了,白的乳酪和红的果肉混在一块,呈现出一种粘稠的粉色。
江北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呼吸一颤,猛然又想起李渡在小园山上那副为人守孝居丧的打扮。
“可是起死回生……这、终究是有悖伦常,即使是神仙也……”
花想容哼笑一声:“怎么不能?只要生魂肉身尚在,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是带回那一缕魂魄,自然能够死而复生。”
李渡捻着腕子上的佛珠,忍不住眉心跳了跳:“就你知道得多,你少说两句吧。”
花想容意犹未尽地哼哼两声,倒是真的听话地闭上了嘴。
裴容与:“所以是他说的这样吗?”
李渡闻声微微侧转过身,直直对上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垂眼一避,道:“不是。”
裴容与食指在他眼前虚虚一划,缓声道:“每次你说谎的时候,都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李渡呼吸一滞,手上动作略微重了些,把盘在面前的小白蛇捏醒了。小十一张嘴打了个哈欠,扭着身子爬进了李渡怀里。
“不是,真的……真的是假的,只是你这样看着我,叫我有些、有些……”李渡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最终只能简单地归结为两个字,“紧张。”
裴容与伸手碰了下自己的眼尾,没有再说什么。
李渡反应过来,也觉得方才的话有些不妥,正想要再说两句找补,便突然感觉怀中一重,小十一在他怀里化成了人形,短短的两只胳膊环着李渡的脖颈,黏糊糊地喊了句:“娘亲——”
李渡赶忙调整了下姿势,伸手去托住他:“嗯嗯,怎么了宝宝?”
小十一眼里水汪汪的:“我也想吃冰酥酪。”
“娘亲都不给我留,我不是娘亲亲生的宝宝吗?”
“是是是,”李渡任他在那装哭,把睡醒时带的眼泪都蹭到自己身上,“你是娘亲的宝宝,乖宝宝,待会给你做点别的去。”
小十一枕在他肩窝里,视线刚好落在李渡背后的供台上。
牌位前供着的那一碗酥酪盛得满满当当,化冻之后更是将将要从碗边上溢出来,那么多,都是李渡精心做的,樱桃是亲手采的,米酒是亲自埋下去又挖出来的,最后经过道道工序做成这满满的一碗冰酥酪,却是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吃的。
李渡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并没有回头,只是用自己的脸颊轻柔地贴了贴他的:“那个不能吃哦,过会给你做别的,乖乖。”
“噫,”花想容故意掐着嗓子道,“娘亲——我也要吃。”
狐妖露了三条尾巴出来给他当靠垫,顺便还帮他拿着装樱桃酥饼的碟子,闻言拿了块塞进了他嘴里:“宝宝乖,小心噎着。”
花想容:“咳咳咳咳咳!”
江北月:“?”
李渡:“……”
他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把怀里的小孩递给裴容与抱着:“帮我照看会儿,等我再去做些甜糕饼给他吃。”
裴容与抱着小十一和他一同站起身,他现在抱小孩的姿势已然很熟练了。
怀里的孩子软绵绵的一团,身上还带着点蜜渍枇杷的甜味,仰起头看着他笑的时候总喜欢微微抿着唇,眼角眉梢弯起一点,习惯同李渡一模一样。
他之前从不觉得这小蛇妖长得同李渡相似,但不知为何,此时细细看来,总觉得处处都带着些相像的韵致。
蛇妖的卵大小相差无几,都比普通的蛇卵大上数倍不止,在腹中汲取着母体的生命缓缓长大,一直长到把本来平坦的小腹撑起一个明显的、圆润的弧度。
产下蛇卵虽不比寻常女子产子辛苦,但定然也是痛的。
李渡怀着这枚卵的时候、产下这个异族的后嗣的时候,他那早死的夫君是陪在他身边,还是教他独自一人去受这苦痛?
他那亡夫数百年前便不在他身边了,这小蛇妖今年却还不过十余岁,也不知为什么等了这么些年才孵出来。
小十一坐在裴容与手臂上玩他的头发,注意到他一直看着自己,微微撅着嘴从怀里掏出两块用油纸细细包了的米花糖,剥开之后递到了他嘴边。
裴容与缓慢地眨了眨眼,稍稍低头衔走了糖块儿。
稚子何辜,他在心里重重念了两遍,稚子何辜。
当日晚上又下了大雨,雨点滴滴哒哒敲在小竹楼的房顶,又把隐隐的一丝暑气全数浇灭了。
裴容与又梦到了贤春山,两百多年前的贤春山,那几片被他牵来的雨云还正落着雨。
那时候他还是未被剖去龙骨的淮序君,在贤春山下设了三日宴。他不喜欢阿谀谄媚三跪九叩,更愿意凝神去研究手腕上的一双银镯子,考虑下一回应当再雕个什么样式的纹饰。
但此时却不同于当时。
李渡一双墨丸般的眼里泪意盈盈,枕在他膝上,开口的时候还含着点颤颤的哭腔。
他说:“求君上……救救我夫君。”
“——!”
裴容与猛然从梦中惊醒,室内一片昏黑,仿佛眨眼之间数百年光阴过尽,物换星移,只剩窗外的落雨同梦中别无二致。
他没有睡意,只犹疑了片刻,便起身走了出去,推开了李渡的房门。
李渡显然也睡得并不安稳,雨夜寒凉,他本来惯于蜷在傀儡怀里睡,但在扶远周边滞留的十余日里,他晚上一直都是同裴容与一道睡的,回来之后反倒不能适应和傀儡一起了。
裴容与开门时将声音放得极轻,却还是将他吵醒了。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伸手拢了拢寝衣松散的领口:“怎么了?”
裴容与趴在他床边,声音微有些哑:“做了个梦。”
李渡用袖口擦了擦他的额角:“噩梦?”
裴容与握着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不是……就是梦到了些从前的事情。”
李渡没有去挣,他指腹温凉柔软,缓缓地挠了挠对方的下颌,声音衬在风声和雨声里,愈发显得宁和温软。
“往事不可追。”
裴容与仰头看着李渡,只觉得从未有过如此宁和的心境,却也从未有过如此汹涌的怨怼。
如若他还是曾经的淮序君,哪还会忧心比不过他那生死不知的亡夫?
他总不好告诉李渡,你一心当成救命稻草的君上,如今只是条小小的蛇妖,一腔愤恨只想报自己的仇怨,没有本事为你去追讨旁人的亡魂。
等到他找回了自己的龙骨,再告诉他也不迟。
窗外一道惊雷破开宁寂,刹那间雷声同风雨穿过山间林木的声音混同在一处。
裴容与靠坐在床下,伸手环住了李渡的腰,脸颊贴在对方的小腹,那里平坦又柔软,里面还没有旁人的骨血。
作者有话要说:ps.不是亲生的
这个案例告诉我们在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别瞎想,方向错误的瞎想只会折磨自己
小裴你很会脑补啊,这什么“想要他活命就含深点”的经典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