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看什么?这么入神,敲门都听不见。”
江北月近来终于放弃了在药膳上继续耕耘,一整日窝在屋里不出门,李渡不放心来看他,敲了两下门都无人应答,只好自行推门进去了。
江北月靠在床头拿着本册子看,连开门的声音都没察觉,直到李渡出声问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吓得身形一僵,手里的册子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在了手边。
李渡探身去帮他捡,拿到手上才发现那赫然是一本艳情的话本子,封皮上两个男子身形交缠,香艳露骨,一旁题着“春江花月”四字。
《春江花月》。
云生结海楼去岁春印售的风月话本,讲的是两百年前杜贤春和他师祖江好的禁断往事,结局不好,江好为飞升挥剑斩情,杜贤春心灰意冷,遁入空门再不入世。
“这可是云生结海楼去岁卖得最好的话本,只可惜印了不多久就不许再印了,如今可谓是有价无市,幸好我之前就买过一本。”
江北月从李渡手里接过话本抱在怀中,叹道:“前几日听闻过杜贤春的事情,又忽然想起来这话本,便又翻出来再看了两遍。”
李渡:“……”
李渡:“那你有看出些什么结论吗?”
江北月:“我觉得确实写得很好。”
李渡:“。”
江北月:“但还是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李渡无奈地笑了下:“两百多年后写的话本子,自然不会太真。”
“这杜撰的结局虽也不完满,倒却是比真正的结局好上太多,笔者一腔心意,即使只是随手写着取乐,也着实足够温柔了。”
“不是这种不真实。”
江北月阖上册子,翻身从床上下来:“我是觉得……它把杜贤春写得太好,反倒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了。”
“——又是长得特别美,又是待人也别好,又是少年英才世无其二,所有人都怜他爱他,所有人都羡慕他但不嫉恨他,天下真会有这样的人吗?
李渡垂眼笑了下,道:“或许曾经有过吧。”
江北月抱着话本歪了下头,道:“不像你们两个,一个是长得特别美,一个是待人特别好,才让我觉得生动,若是所有好处都合在一块,反而感觉不真实了。”
李渡:“……”
裴容与:“我待人很差吗?”
李渡仔细想了想:“还可以吧。”
裴容与:“原来我……”
李渡眉心一跳,忙又打断他:“好了好了,你待我最好了。”
江北月:“……”
裴容与总算满意,道:“话说回来,这本我也看过呢。”
他视线在那封皮上一顿,握在李渡后颈上捏了捏:“这里面的桥段究竟是真是假,我也是十分好奇。”
李渡肩头一颤:“这、这自然是……”
“我记得你在小园山也买过一本一样的吧?”
他眼睫微垂,显得本来偏浅的瞳色更深许多:“《念奴娇》里的桥段都大抵是真,想必这世间万事都各有其根由,这本说不定也……”
“抱歉小江,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有件事忘了做。”
李渡不等他说完便赶忙出声打断:“你自己慢慢看着,我们先出去一趟。”
“嗯?”江北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嗯,哦,你们——”
他话音未落,李渡便已经拉着裴容与快步走出门外,只留下不轻不重的“砰”一声关门声。
江北月:“嗯……”
李渡握着裴容与的手腕走到院子里,才又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好意思,背靠着院里的树,双手捂住脸道:“这都是什么啊……”
裴容与捏他头上扎的小揪:“自己知道还买回来看呢。”
李渡声音被捂得有点闷:“我好奇嘛。”
“毕竟……贤春是两族的罪人,如今两百年过去,写我的书文实在不多见。”
李渡缓缓放下双手,垂眼道:“那天我下山去买菜,路过卖话本的摊头,听说这本近来卖得格外好,我实在好奇,不知现在的人会如何来骂我——”
裴容与掌心贴上他的脸颊,低头吻了下的眉心。
李渡抿唇笑了下,搂着他的后背贴进他怀里:“……却没想到,这话本子里竟把我写得这样好。”
裴容与蹙了下眉,正想着如何来安慰,就感觉到李渡脸颊轻轻在他肩窝里蹭了蹭:“这里面的桥段当然是假的,我出生的时候,蘅江君便已然飞升了。”
他哄人哄得很熟练:“我也只是听过他的贤名,连见都不曾亲眼见过他呢。”
裴容与缓缓眨了眨眼:“……那话本里说,贤春生得十分美。”
李渡闻言忍不住笑了下:“还好吧,倒确实比现在好看些,但总归不如你漂亮。”
裴容与沉默一瞬,握着他的肩头垂眼看他:“……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去见贤春一面。”
李渡微一怔愣,下意识感觉这话说得奇怪,但还未等他觉出究竟是奇怪在哪,就被“嗒嗒”两声敲门声打断了。
何芳尘推开院门走进来,背后的竹筐里背着满满的十几团小狐狸,白兔子趴在她头上,三瓣嘴一嚼一嚼地啃着草饼。
常南星跟在她身后,目光游移地清了清嗓子。
“咳,这群小崽子好几日见不着人,成天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家里长辈被闹得受不了,索性就把这一筐都一起送来了。”
花色各异的团子争先恐后跳出竹筐,李渡低头看着扒着自己衣角努力往上爬的小狐狸们,有些无奈地俯身抱了两只起来。
他捧着狐狸在脸上蹭了蹭,又弯着眼睛笑起来:“是我怠慢了。”
李薇听闻动静,抱着小十一从僧舍里推门走出来,小十一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从李薇怀里跳下来,抬头看到李渡怀里的位置都被狐狸占满了,有点无措地睁圆了双眼。
裴容与则显得比李渡清闲许多,只有肩上扒着两只胆子大的小狐狸,好心地把小孩拎了起来,托着他的腿让他坐在自己小臂上。
李薇愤愤瞪他一眼,刚要开口,裴容与便笑着按了下他的头顶:“薇薇又想同我比划比划了?”
李薇眼角一跳:“不、不必了。”
姓裴的最近不知哪根筋搭错,似乎就是从他们说起杜贤春的那天起,就看他哪哪都不顺眼,有事没事就要拎他出来“比划”一番。
说是比划,但究竟会比成什么样,当然是全靠厉害的说了算,姓裴近来有意和他过不去,每每“比”得他节节败退还不肯停,非要抽得他身上多添几处淤伤才算完,末了还要轻飘飘地点头说句“承让”。
李渡近来又是闭门谢客,除了他谁都不见,李薇想找人倾诉都没处说理,被他追着抽了快十日,才终于等到他心情见好,不再逮着他“比划”了。
李渡轻声笑了下,他抱着狐狸挪不开手,便用额头轻轻蹭了下裴容与的后背:“好啦,莫要再为难薇薇了,为人尊长,自要宽宏大度呀。”
裴容与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这倒也是,为人父母,自是要多宽容些。”
李薇:“你——!”
李渡:“……咳,好了好了,我前日做了些梅子饴糖,就搁在屋里桌上,去拿来大家一起分了吧。”
饴糖入口甘香,把外面甜津津的一层糖衣含化了,便露出里边裹着的梅子肉,酸梅子腌制的蜜饯,酸甜而不显腻。
何芳尘含着一块糖,略显沉默地看着在院子里一团一团跑着的小狐狸,又想起这些天里的经历。
临近街坊的狐妖姐姐们带着她一道修炼、一道梳妆、一道做香喷喷的小糕点。
姐姐们身上的味道香香的,但又不过于甜腻,反而自有一种风韵和回甘,就像李道长亲手做的梅子饴糖。
李渡回头注意到她出神,问:“何姑娘,怎么了?”
何芳尘走到他身旁,抬手摸了摸挂在他肩上的狐狸,声音有些发闷:“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我或许不该那般憎恶妖族。”
小狐狸轻轻哼叫一声,张口用齿尖蹭了蹭她的手指。
常南星:“人妖两族,本也不该有这样大的仇恨和隔阂,在我还如你一般大的时候,两族亲和,如同一家,即使在两族之战起始之前几十年,关系也并不见得多么差。”
他话音顿了顿,又接着道:“两百多年前,你们横云的一梦君,就正是我族的公主,当年在族中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一梦君……?”
何芳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忽然间又灵光一闪:“你是说——”
常南星:“就是你们那位鸣筝君曾经的师姐,曾任横云掌门的甄一梦。”
他眼睫微垂,想到什么事似的轻叹一声:“她就是先皇唯一的子嗣,我狐族的长公主。”
何芳尘摇头:“这、这怎么可能?”
常南星转头看她:“怎么不可能呢?”
何芳尘:“可我从未听闻过……一梦君竟是狐妖?这怎么可能……”
常南星:“没有听过也是自然的,公主在离开狐族时便已与族中决裂,生生碎了妖丹再又重新修炼出人族修士的金丹,即使当时两族依然还算亲厚,这也是常理所不容的。无论出于怎样的考虑,公主自不会希望自己的身份被外人知晓。”
何芳尘:“……那,为何却还说算一段佳话呢。”
常南星话音一顿,道:“因为,她是为了一个男人叛出的妖族,我们狐狸最多出情种,自然将这事当作是段佳话了。”
他说完拂了拂衣袖,见何芳尘还是面色犹疑,又从袖中抽出一本装帧精致的小册子。
李渡:“这是……”
常南星翻开那册子:“这是狐族皇室的族谱。”
他将族谱展开到正中的一页,指尖在纸上轻巧地点了下,书页上便忽然付出涌动的几股浅金亮光,悬在半空中流散又聚集,缓缓勾勒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小像。
那女子生得容貌极美,眼角的弧度微微上挑起一点,像是摄人心魂的小钩。
她身侧悬着银白色的一行小字——
狐族第三十二代君主白九之长女,甄一梦。
何芳尘有些呆愣地眨了下眼,还待要凑上前去看,常南星却已经干脆地阖上了书页,空中浮现着的女子小像也跟着消散于无形。
他爱惜地抚了下那族谱的封皮,忽而也有些出神,视线不知落去何处:“……将来若有新的子嗣,也都会记在这族谱上的。”
然而这失神却也不过一刹的功夫,他下一刻便又立刻回过神来,看着何芳尘道:“哦,不过话说回来——”
何芳尘心领神会地低头:“请您放心,芳尘必然守口如瓶,绝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常南星点了下头,状似无意地问道:“连许奉也不告诉?”
许奉是横云山的长老,也是何家两兄妹的师父。
常南星忽然提及他,让何芳尘不由愣了愣,但还是道:“即使面对师父,也必是守口如瓶。”
听她应完这一句,常南星才又满意地点了下头,转身帮忙带小狐狸崽去了。
何芳尘看着面前几人的身影,忽然间又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她有些失神地抱着膝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埋着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何姑娘。”
李渡抱着两团小狐狸坐到她身侧,见她闻声抬起头,便伸手把怀里的狐狸让给她一只抱着,腾出来的那只手虚虚握了下她的肩头。
“我有些好奇,你为何会如此憎恶妖族?是因为亲眼见过他们为恶吗?”
“因为……”
何芳尘蹙了下眉,道:“我也记不太清了,似乎是从小先生就教过的。”
李渡:“先生,哪里的先生?”
“是横云的族学。”
何芳尘道:“我和哥哥从小在横云长大,山上还有许多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还未上过学,就在山上的族学中一道教养着。”
“有许多同你们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李渡缓缓念了一遍这句话,眉眼间的神色跟着沉凝下一点:“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拜入横云?”
何芳尘垂眼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