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云的鸣筝君有一把贴身的佩剑,通体乌黑,名唤‘明相照’,但两百年前,他率道门攻破妖族结界的时候,用的却不是自己惯用的明相照,而是另一把剑。”
常南星听过李薇的话,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那是我见过最利的剑,当世无二的神兵,只一出鞘,就让我看到了妖族死伤无数的结局。”
他垂下眼睫,不去看任何人的神色:“我猜——或许就是用贤春的骨肉炼制的。”
李薇抿唇看他:“所以呢?”
常南星:“妖族结界被屠,乃至于当初淮序君身陨,或许都正是用的这……”
“你休要胡言!”
一直沉默听着的何芳尘忽然出声:“上古以来,父母神沉睡之后,天下的龙君也都接连沉睡,淮序君久不见踪迹,必也是自行沉睡之故,与我横云有何干系——”
常南星:“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十三州关于横云加害君上的传闻屡禁不止,你以为都是信口捏造?”
“好了。”
裴容与平淡地出声打断,道:“接着前面的说吧。”
常南星动作一僵,显得拘谨许多,忙又续上了先前的话头:“……贤春与妖族来往甚密,不可能有意加害我族。”
“……也不可能有意加害淮序君。”
“贤春十五岁那年,蜀地天降大旱,是君上牵来雨云救了贤春山的灾劫,贤春感念于心,一直渴盼能亲身见到君上一面,只可惜后来……终究不曾见到过。”
常南星停顿一下,又接着道:“那时候他与我还有书信上的往来,多次提及此事,桩桩件件,情真意切,断然作不得假。”
“世人都说凡事论迹不论心,但我真心相信,如此结局,绝非贤春的本意。”
常南星轻叹一声,走过去握了下李薇的肩头,轻声在他耳边道:“你就是贤春山那位少主吧?贤春山被毁,你难以接受也是应当,但……”
“罢了,我又怎有来劝导你的资格呢,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李薇肩头一颤,感觉到他松手放开了自己,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
“就算没有贤春,两族之战也必然会走向极端,自天梯断裂之后,人妖两族纷争不断,积怨已深,本就是不得善了的。”
常南星抬眼望向远方,视线空茫茫落不到实处:“……我做不到不生怨,也知道所有人都做不到不生怨,只希望你能知道,贤春或许没有错,错只错在天意弄人。”
他低头轻声一笑,再抬头时仿佛已经平静下来,目光在院子里众人身上掠过,似乎在李渡身上多停顿一瞬,又似乎只是再平常不过地扫过一眼。
“今日……失言颇多,抱歉,诸位不必放在心上。”
他一句话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接下来许多天,都再没有来过藏真寺。
李渡也没有再出门去,小院子闭门谢客,惹得一众小狐狸惆惆怅怅,时不时地扒着院墙来偷偷瞧一眼。
李渡待在院子里,将两心知剑身内刻印的符文从上至下大改一番,除却最原本的功效还留着,几乎把它改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把剑。
制剑不易,即使是他也花费了许多天的时间,除了必要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几乎日夜不停。
直到一日傍晚,日头已经向西沉下去,这剑才终于改完了。
长剑在夕晖中剑光一闪,便又圆融地敛下了光华。
裴容与站在他身后,低头在他头顶上蹭了蹭:“好了?”
李渡转过身朝他一笑,道:“你的不平呢?”
裴容与抬手从灵海中召出不平,递到他面前。
李渡将两把剑凑在一块,不平银华流转,两心知圆融内敛,看起来分明是全不相同的两把剑,并排放着却莫名有种两相得宜的融洽和谐。
李渡垂眼看着自己手上新成的一把剑:“‘不平’是当年我拜入横云时,红豆姐姐亲自为我炼制的灵剑,她本来有意炼成一对剑,一把赠给我,一把叫我赠给未来的道侣。”
他沉默一瞬,才又继续接着道:“当时我才十多岁,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趣,便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于是最终也就只成了这一把剑,但好在姐姐疼爱我,将炼制另一把剑的方法也教给了我,两百多年之后,竟然真的又成了另一把对剑。”
“‘不平’上下通透,有如苇管,通引灵流,能将自己或对方的灵力外化加诸他物,但却需要剑主自身有点滴操纵灵流的能力……我如今再也做不到了。”
他语声平淡,说着说着反而又笑了一下,将自己手里的剑向上一捧:“这把新剑却不一样,前后不通,仿若囊箧,可作存蓄灵力之用。”
裴容与目光一闪,抬手捏了下他扎成一个小揪的头发:“盈盈好厉害。”
李渡得了他的夸奖,才又心满意足地抿唇笑起来:“既然成了新的一把剑,便理当要取一个新的名字。”
裴容与眨了下眼,忽然间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叫什么?”
李渡双眼明亮,浮着薄薄一层水光:“叫——相映红。”
他将新剑放在一旁的桌上,又伸手接过了裴容与手里拿着的不平。
“至于这把剑——”
李渡屈指一弹,不平剑身震颤,振出幽远的一声剑鸣:“我想把它本来的名字还给它。”
裴容与垂眼深深看了他一会,掌心很轻地抚上他的脸颊:“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李渡忽然弯着眼睛笑了,他眉眼端庄宁和,虽说惯常爱笑,但总笑得圆融不失分寸,这一笑却春色明媚,艳朗动人。
他双手捧起银剑,递到了裴容与面前:“笑春风。”
他说:“这是我两百年前的佩剑,名唤笑春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裴容与手指搭上剑柄,却只虚虚握着。
他低头对上李渡含笑的目光,视线一瞬的交缠,仿佛就忽然跨越过了两百多年的光阴悠长。
他缓缓眨了下眼,唤道:“贤春。”
李渡依然还是笑,笑着笑着莫名感觉喉间一涩,低头抿唇快速眨了几下眼,再抬头的时候眼尾红了一圈,声音里也含了点滞涩的颤意。
他将手里捧着的长剑托得更高,几乎与眉眼齐平。
“——贤春见过郎君。”
他眼尾洇着一点湿痕,捧着剑站起身,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郎君知道。”
裴容与看着他的眼睛:“你说。”
李渡却又抿唇摇了下头:“你俯下来点,我够不到。”
裴容与纵容地笑了下,俯下身等着他亲。
他目光在李渡圆润润的唇珠上一凝,心里有些好奇他会亲在何处,毕竟是在这样的时——
李渡踮脚与他额心相抵,一缕灵流分而为二,直入灵海,刹那间覆盖过了那处原有的契印,灵契流转,在两人心口处浮起金红的两道符印。
同心契成。
不同于李渡之前在秋陵渡改制过的半截契印,这是真正的道侣同心契。
裴容与怔怔眨了眨眼,这时才发现了被他藏在手心和剑身夹缝中的一道灵符,画符的纸已经老旧得既脆又黄,上面描画的契印却还是色泽明艳,恍然如新。
道门四州的道侣同心契印,必要双方两心相倾,全无设防,才能任由契印楔入灵海,镌刻同心。
除此之外,还须得由其中一方的长辈尊亲提笔勾画,真心祝愿这一对爱侣共结同心。如此两者,但凡缺了一个,都不能成契。
这契印设限多又繁琐,最后也不过是个面子上的工程,要解开还得双方协同,可以说只起了个心理上的用处,旁的作用一概没有。
但裴容与显然并不嫌弃它没用,他等这一天太久,乍然没有预兆地得到了,难得显出些紧张的无措来。
他们两人手里还一同握着长剑笑春风,李渡少许移开剑身,完整露出了掌心里藏着的同心契灵符。
“这是当初红豆姐姐为我画的同心契印,多年来我一直随身放在储物袋中,却没料到竟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他垂眼看着那灵符,回忆道:“姐姐待我如师如母,她说等将来我成亲的时候,定也要同母亲一道受我一拜,只可惜、可惜……”
他轻叹一声,末了又微微笑起来:“——由她来替我描这同心契,确实再合适也不过了。”
裴容与将笑春风收回灵海,抬手用指腹去擦李渡眼尾的湿痕。
李渡双手覆上他的手背,脸颊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南星哥也算我半个长辈,从小对我多有照拂。”
“……我来临安,就是为了要见他一面,前几日听到他那么说,我感觉安心许多。”
裴容与蹙了下眉,另一只手安抚般地轻轻揉着他的后颈。
李渡本来已经几乎忍下了泪意,这时候被他一哄,却忽然又觉得委屈伤心。
“贤春辜负两族深恩,罪责难偿,本以为狐族必然对我憎恶至极,但如今这么看来,却似乎比我想象中好上许多。”
他话中含着压不住的哽咽,裴容与捧起他的脸颊,看到他满脸湿漉漉的泪痕,下唇被自己咬得发红:“那么或许……或许我也可以贪欢一场。”
裴容与轻叹一声,用袖口去擦他脸上的泪,但泪水越擦越多,将他的衣袖都浸湿了一片。
“盈盈受了委屈……我知道。”
李渡抿唇摇头,努力稳下话里的颤音:“……盈盈倾慕郎君许久,幸蒙郎君不弃,久候至今。”
他说着忽然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是哭又是笑,一时间更显得狼狈又惹人爱怜:“同心契既成,往后终我一生,永不离弃,直到——”
裴容与掌心捂住他的嘴:“没有直到。”
李渡弯着眼睛笑,一眨又眨下几滴泪来,抱着裴容与的腰靠在他颈窝里,转头在他颈侧亲了一下,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点羞赧。
“好了,天色见晚,我该去灶间看看小江,也不知他又在——诶……!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裴容与将他拦腰一抱,径直走回了僧舍内。
李渡心绪起伏,一时还有些气喘不平,直到被他抵在床褥里解了腰带,都还未完全反应过来。
“怎么又要……不是昨天才……”
裴容与低头吻了下他的眼尾:“只用手。”
李渡肩头发颤,蜷着身子呛咳,裴容与垂下眼睫,安抚地亲了他一会,才又倾身去拿他散落去地上的衣物。李渡抱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双眼里汪着一层水光:“为什么不到最后?”
裴容与伸手托住他悬空的后背:“我心绪难平……怕伤到你。”
李渡喘息着看他的神情,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猛然一颤:“你也是妖族……两百年前,你也曾因我受累吗?”
裴容与沉默一瞬没有说话,李渡不愿相信般睁圆双眼,眼尾无意识地又流出泪:“告诉我,裴郎,求求你告诉我……”
他哭得狼狈,凑上来紧紧抱着裴容与的脖颈:“求求你……”
裴容与轻叹一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哄他:“别哭,别哭了宝宝。”
李渡不肯听他的话,只还一味地求他:“你告诉我……!”
裴容与缓缓眨了下眼,只这一会没有回应,便感觉他伤心得狠了,忙又抱着他轻声地哄:“或许算是有一点……但我不怪你。”
李渡手臂一僵,稍退开一点去看他的眼睛:“真的?”
裴容与低头蹭了下他的眼角:“真的。”
李渡抿唇:“我不信……你惯爱哄我。”
裴容与:“那盈盈要怎样才肯信?”
“我不要听你的话,我要你进来……”
李渡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指尖还颤颤地发着抖:“……要你。”
裴容与:“你听话,我会忍不住。”
李渡咬着下唇瞪他一眼,披着外衣坐起身下了床,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裴容与以为他生气了要走,跟着就要起身,李渡却只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地抿唇看了他一会。
裴容与扶着他的腰,刚要出声哄他上来睡,就见他径直低下身。
裴容与屈指挠了挠他的下巴:“你不用……!”
李渡将头发别到耳后,猫似的舔了几下。
裴容与握着他肩头的手指紧了紧:“……听话,吐出来。”
李渡不听他的话,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脑,仰头看他浮起湿红的眼尾。
裴容与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手指伸进后脑的头发里。
李渡俯身往前一凑,一边呛咳一边努力咽了两下。
裴容与神色一暗拉他起来,抱他坐在自己腿上:“我之前说过,想在你这里穿个环儿……来戴我的玉坠子。”
李渡没有挣扎的力气,听他在耳边说:“走路的时候也一晃一晃的,比你这一双耳珰还好看。”
“不要,我不……!”李渡呼吸一滞。
裴容与:“乖乖,手背到身后去。”
李渡抿着唇摇头:“不要……”嘴里说着不要,却还是很乖地展开肩颈,一面哭一面将手腕交叠背去了后腰。
掐着浅银小钩的翠玉坠子在眼前晃过两下,银钩子被人事先放在掌心里暖过了,连仅有的一点凉意都是柔和的,李渡眼睫被泪粘成几绺,抬眼望进了浅浅碧的一汪春水中,他头脑空白,这时候却又忽然神志清明,看着裴容与眼尾点着的两颗小痣,任他将银钩生生穿了过去。
“疼吗?”
李渡抿了下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疼……”
裴容与直起身来看他的眼睛,握着他努力保持着姿势而有些发僵的手腕,打着圈揉了揉。
“好孩子,本座疼你。”
他与李渡额心相抵,掌心附上他的后颈:“贤春不怕了。”
李渡肩头一颤,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又眨眼掉了两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