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姑娘说,她同兄长自五岁起就长在横云,再之前的记忆便似乎全然没有,对父母家乡都毫无印象了。”
“不仅如此,族学中的其他弟子,也大多都不记得上山前的事情,只有些年岁更大些拜入横云的,才依旧保有着上山前的记忆。”
李渡俯身收拾启程离开要带的行李,动作略微顿了顿,道:“你觉不觉得,这就像是——”
裴容与:“你之前在秋陵渡救下的那些小孩?”
李渡抿唇点了下头:“……可引得门下弟子仇视妖族,对横云究竟有何好处?”
裴容与抬手揉了揉他的后颈,听他又垂眼继续道:“横云……虽说当初……”
他用力闭了下眼,低声道:“即使时至如今,我也依旧相信,横云绝不枉称名门正派,门下弟子行端坐正,光明磊落。”
“……只有他们对妖族赶尽杀绝的态度,实在让我不解,无论是两百年前还是如今,只要一触及到妖族,横云便变得不像我印象中的横云了。”
裴容与握了下他的肩头:“别多想了,往后总会查清楚,在外奔波这么久,先回去小园山休息一段时日再说。”
李渡点了下头:“这倒也是,许久没有回去过小园了。”
他又低头继续收拾,听到身后裴容与随手拉开抽屉,轻轻“嗯?”了一声。
李渡转过身去看,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小沓抄录的经文,字迹灵秀却显得有些稚嫩,但还是能看出写得很认真。
每一页末尾都用小字写着题注——
妙真于周开元七年二月十一。
“怎么连这都拓了来……”
“妙真是我在寺里的佛号,”李渡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沓经文,“……这是我小时候被罚抄的经文。”
裴容与挑了下眉,垂眼笑了下:“我以为,你小时候会是个不会犯错的乖孩子。”
“那是因为——”
李渡瞪他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因为……”
裴容与挠了挠他的下巴:“因为什么?”
李渡握住他的手腕,不叫他再乱摸:“……因为那时候,君上有时会来寺里听经,有时是几月一次,也有时是一两年一次,但他来的时段我总有课业,脱不开身。”
他松开裴容与的手,指尖缓缓摸了摸纸面:“有回终于忍不住偷跑出去看,君上那日却提前走了。”
他微微蹙着眉,轻叹了一声:“虽然见是没见到,但课业也确实是逃了的。”
裴容与没有说话,抬手隔着衣裳拨了拨他胸前的玉坠子。
“……你干什……!”翠玉坠子摇摇晃晃,李渡被他捏得蜷了下肩,伸手没什么力道地推他,“今日说好要启程回去,可没功夫再和你折腾、嗯……!你听见没——”
裴容与从善如流地松开两指,低头亲了下他的眉心。
裴容与:“你对淮序君情谊如此深厚。”
李渡:“我……”
裴容与指腹缓缓揉过他的眼尾:“这般景仰孺慕之情,似也与你对你那亡夫的一般无二呢。”
“你——”
李渡呼吸一滞,猛地伸手推开了他,转身背对着他收拾行李去了。
他心跳得快,不知该如何应对之后的问题。
但裴容与却只从后环住他的腰,埋在他颈窝里蹭了两下,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只道:“已有一年多没有回去小园了,回想起当初在山上的时候,倒真难免有些怀念。”
李渡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用手肘往后轻轻捅了他一下:“还怀念呢,那时候你又是受着伤,又是被人暗算与我结着连心印,不知多少惹人忧心。”
裴容与躲也不躲,依然将他环在自己身前:“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已然是我许多年来经历过的,最闲适舒心的一段时候了。”
李渡正将收拾好的行李装进储物袋中,闻言动作一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好啦,走吧。”
“这回回去,你同我睡一间,便也不愁房间不够了。”
他们推门走出去时,常南星正持着一卷卷轴候在院内,见到他们出来,便上前将卷轴递了过去。
李渡伸手接过:“这是?”
“扶玉阁相赠的通讯卷轴,殿下早先要我好好关照你们,如今你们要走,他想同你们说两句话。”
常南星掐着诀在卷轴上一点,上面便显出影像,正是花想容在扶玉山上的居所。
李渡回想起上回在玉楼春的情形,那时候他借这通讯卷轴,还是为了向花想容询问“友人”是否该同自己的“夫君”和离。
他想到此处,不由觉得有些心虚,掩着嘴咳了两声,才又抬起头来看。
此时已然要近正午了,花想容却还是一副没怎么睡醒的困倦样子,撑着下巴坐在桌前,对李渡缓缓眨了眨眼:“恩人哥哥,好久不见呀。”
李渡眼尾跳了下:“……好久不见。”
裴容与:“……”
狐妖站在他身后,神色不知为何有些犹疑:“咳,两位到访我族结界,我本该亲自相迎,只是近来扶玉阁事务繁多,实在脱不开身,便只能请南星帮忙关照一二。”
“听闻他日前言语间有所冲撞,想必也不是有心的,还望两位不要放在心上。”
李渡抿唇笑了下:“那是自然,你不说起此事,我都快要忘了。”
常南星垂下眼睫,侧过眼没有说话。
花想容难得见这狐狸这般庄重严肃,不由觉得有点想笑:“我都说了,恩人哥哥宽宏大量,自然不会同你们计较的。”
他指尖在脸颊上点了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杏禾是同你们在一块吧?”
“倒也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不如这回放他回扶玉山住一阵,也好叫我看看他这一年跟着你学得怎么样呢。”
李渡应了声:“好,我过会就去跟他说。之后一段时日我应当都在小园山,有什么事情写信就成。”
花想容笑着点了下头:“如此甚好,其他的事情也没什么,那么就——”
他话未说完,便又被身后的狐狸出声打断:“两百年前,两族之战止歇之后,我曾上过横云山,拿回来一双剑,唤作‘鸣翠柳’和‘上青天’。”
李渡目光一闪,微微张了下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花想容转头看着狐狸:“就是你送我的那把?”
狐狸沉默一瞬,点头道:“这是一双好剑,但其实当初……”
李渡抿了下唇,隔着卷轴望着他的眼睛。
狐狸与他视线相对,但却没有再往后说下去,只道:“没什么,一段旧事罢了。”
李渡垂眼道:“旧事重提,难免伤怀,不愿提便算了。”
通讯到此为止,李渡将卷轴交还给常南星,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听闻……淮序君曾经是狐族结界的常客,不知自从当年……之后,你们可还曾见到过他?”
常南星:“。”
常南星:“这……”
他迟疑地与李渡错开视线,不着痕迹地看了裴容与一眼,看到他摇了摇头,才又掩着嘴清了下嗓子:“咳,这倒是不曾再见过——李道长找君上可是有什么事?”
这答案在预料之中,李渡听得习惯了,连失望都似乎变淡了一点。
他摇头笑了下:“没有什么。”
裴容与站在他身侧,掌心轻轻握了握他的侧腰。
他们步出小院的时候,一行其他人都已经候在门外了。
他们在结界中住了近一月,突然说要走,常南星也觉出些不舍,兔子也扒在李渡肩上不松手。
常南星:“今日桓云岭雾重难行,不若经传送阵再顺小道往西,走不多远便有另一处出口……就此别过,诸位保重。”
兔子的眼里湿润润的,被李渡从肩上捧下来的时候,还依然抱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李渡轻叹一声,把她团成一团放在了常南星手里:“这两日我称病闭门不见,否则那群小狐狸知道我们要走,又要哭闹上半天了。”
“……灶间里由我今早新做的艾草团子,麻烦你带去给他们分了吧。”
常南星:“不特意道别了吗?”
李渡笑着摇了摇头:“不啦,离别既定,再见不过是更添伤怀,告辞。”
他一句话说完,便转身往远处走了,时不时侧身对身边人说几句话,但没有再回头。
正午的日头已经开始灼热起来,刺得人远望时几乎睁不开眼。即使在与外界相隔绝的妖族结界中,春天也终究是要过去了。
常南星抱着蔫成一团毛球的兔子,静静看着他们走远了。
……
“这是什么地方?”
选的出口不一样,出去结界后所到的地方自然也不一样。
李渡环顾宫殿内的陈设,转头去问一旁的陈玉林。
“这是——”
陈玉林蹙眉回想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相隔太久,我记不清了。不过这装潢还算贵重,想来也不是个太偏的小宫殿……让我再想想。”
陈锦常立在他身侧,轻声问:“陛下不记得了?”
陈玉林见他神色似乎有异,但一时想不明白究竟为何,只能迟疑地再又低头仔细想了片刻,实在是想不起来,才犹豫地摇了摇头。
陈锦常轻叹一声,道:“这是贵太妃娘娘的居所……当年您离宫时,特地授意将这处寝宫拨给他的。”
陈玉林显然完全忘了这一茬,一时间被噎了下:“这、这个我其实——”
他一句话未说完,便忽而听闻门外传来一小阵动静,赶忙压下声音住了嘴。
“将军——将军、曲将军……!”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应是寝宫的内殿,再往里掀过一层珠帘就是床榻。
门外出声的是个男子,嗓音里透出股温文知礼的气韵,却含着一点压抑的喘息声。
几人尴尬地两两对视一眼,担心有人突然推门进来,一时进退不得,只能一道躲去了屏风后。
透过模糊的光影轮廓,能看到那男子被人握着手腕,后背抵在门上,内殿的木门被磨出一点细碎的“吱嘎”声响。
他转头别开视线,道:“……请您自重。”
“自重?我何处不自重?”
隔着门传来清亮的一道女子声音,正是他们之前在宫中见到过的曲春台:“我不过想叫你来镇北军中替我拟军书檄文,娘娘又多想了什么?”
“当日动乱,娘娘有意引我来此,又主动将寝宫内殿借予我暂避,不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攀着我在军中谋个职位吗?”
她话音一顿,似乎有更往前进了一步,两个人的身形在门外交叠一处。
“娘娘不甘心后半生都被当作是深宫妇人,我再理解不过,但如此算计,却未免把我想得太愚钝。”
那男子被她紧逼得几乎喘不上气:“我没——”
曲春台:“没有什么?没有想要攀上我,还是没有想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
“娘娘饱费心机,何故如今再又反悔?若非是看中我的权势想攀着我上位,难道只是想爬上我的床吗?”
她话到此处,仿佛也察觉到自己的话太急躁太过分,轻叹一声道:“……娘娘的话本写得很好,只可惜其中情爱太过。”
“——先帝为情爱弃江山,相爷为情爱守江山,这样说来倒也不错,但他们心中自有比儿女情长重得多的东西,娘娘却没有写得出这一点。”
“我也是如此,其琛,我邀你来军中的心是真,并不全是出自私心。”
她语声沉静,似乎在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里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但倘若你心中只挂念着情情爱爱,我们之间也无需多言,告辞。”
“将军!”
门外两人身形一动,宋其琛慌忙地伸手拉住了曲春台的手腕:“曲将军,我、其实我……”
陈玉林:“……?”
陈玉林:“这……”
“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陈锦常轻声念了两句,才又看着他开口道:“《念奴娇》的撰者‘憬彼’,正是贵妃娘娘。他诗文写得好,连通俗话本也精擅,行文之间颇多特色,连我都能一眼分辨出来。”
“陛下想必比锦常更为了解,只是从来没有在意过。”
他垂下眼睫:“娘娘和曲将军从我们进结界前便在争论这个话题,这事暗探的文书也报上来过的。”
“锦常,”陈玉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抿着唇抬手去抹他泛起湿红的眼尾,“锦常、我——”
陈锦常却侧过眼避了下:“陛下不再念旧情,锦常本该开心才对,只是——”
李渡:“轻点声、轻点声,要被他们听——”
他一句话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清脆的“啪嚓!”一声响。
江北月尴尬地看着地上被自己碰掉摔碎的花瓶:“……抱歉,我、我听得太入神,呃,那个,这个花瓶,我会赔给你们的……”
他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四下一片沉默,只听曲春台在门外轻喝一声:“何人在此!出来!”
裴容与轻声笑了下,被李渡转头瞪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澄清一下这对是gb
(虽然实际上也没什么可供展示的地方)(但总之是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