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雨下到后半夜就停了,第二日清晨阳光正好,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投入室内,空气中涌动着草叶和泥土的清香。
李渡睁开眼看一眼天色,还迷迷糊糊地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江北月坐在床边为他诊完脉,他才终于稍稍清醒过来。
昨晚上明明让裴容与叫自己起来的。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这下连准备早饭的时间都睡过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觉浅,睡眠质量向来不太好,更何况身上时时疼痛,往日能一觉睡到天亮的时候都屈指可数,更遑论从傍晚睡到现在了。
他还在被子里的手一动,才发现自己还握着那片龙鳞放在心口,不作声地将它收进了衣襟里。
江北月一如既往地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把束发的玉簪都碰歪了些。
李渡被他逗得想笑,指了指自己房内的梳妆台:“头发都乱了,抓紧自己去理理,别过会儿给他们看见了笑话你。”
江北月闷闷地“哦”了一声,对着镜子坐下,索性把簪子抽了重新束发。
裴容与单手抱着小十一推门走进来,身后隔了几步跟着面色警惕的李薇。
李渡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刚要和他们说话,却仿佛猛然想到些什么,转头对刚刚低头把簪子插好、正要抬头看镜子的江北月到:“等等别看——!”
然而为时已晚,镜子里已经已经倒映出了门口三人的身影。
准确来说并不是人。
一条黑色的巨蛇,大到撑满了整个镜子内的画面,蛇身比人身还要粗|硕数倍。
黑蛇略微俯身,才有些好奇似的让自己巨大的头颅出现在了镜中,直直地对上了江北月呆滞的视线。他的头顶上盘着一条白里带青的小蛇,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镜中自己的身形。
江北月凝固一般缓缓转头,只见在两条蛇身侧,李薇站的位置,正立着一只高约数米的禽鸟。
那禽鸟头钩喙似鹰,长腿似鹤,头顶羽冠。
十数根黑色羽冠高高竖起,眼周一圈橙红色的□□皮肤,上身羽毛洁白似雪,颈背上十几根黑色羽毛垂在两边翅膀上,随着步态轻微地摇晃。
江北月:“……”
蛇鹫。
蛇类的天敌啊。
虽然妖不能以其种族定性,也不会像未开化的动物一样互相残杀,但是……但是……总归还是有点奇怪吧。
他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了眼,更进一步地认识到,李渡这乱作一团的家务事,他还是避得越远越好。
他大着胆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坐在床边的李渡和李夫依然是人类的形态,终于勉强松了一口气。
李渡:“……”
李渡:“抱歉,我忘了那是面照妖镜。”
照妖镜,顾名思义,却并不是一般江湖传说中用来鉴别妖物的镜子,而是简简单单的、用来给妖照的镜子。
李渡打量了一下镜中黑色的巨蛇,忍不住在衣袖下搓了搓手指:“……好大。”
好想摸摸。
裴容与:“你……”
李渡:“你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要求摸你的。”
为表清白,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小十一在他身后喊:“娘亲你忘记穿鞋啦——”
不知为何,在本应该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时刻,他却突然感到了一丝从心口处涌上的欢喜,不自觉地勾唇笑了笑。
李渡:“。”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江北月和小十一早早在橱柜里扒出剩下的糕点当早饭,眼看就要到午饭的时间了。
李渡正要下山去买菜,就被江北月拦住了。
“之前就和你说不要冒险下山,你非说没事!飞翠羽放过你一次,后面还有两次等着呢!少吃两顿饭又不会饿死,今天绝对不许你下山了!”
李渡身法绝好,身怀灵力招式狠辣的飞翠羽都一时难以把他怎么样,更别提是灵力和身法都很一般的江北月。
他一个晃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李渡轻飘飘几步绕了过去。
李渡拎着他刚刚才编好的新菜篮,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小江,步法虚浮,下盘不固,你想拦我,还差点火候呀。”
他转身正要走向老树下的传送阵,突然手里一轻,转头只见裴容与不知何时站在了江北月身后,手里正拿着他的菜篮。
对方依旧是一身玄色的长衫,广袖流云,身量极高,光是在满山春色里一站,就是一道殊有艳色的风景。
裴容与掂了掂手里的小菜篮,朝他挑了下眉:“我想拦你,还差不差点火候?”
李渡:“……你来凑什么热闹呀。”
裴容与走近他身侧,拦住了通往树下的路:“山下危险,你若是一定要去,我和你一起去。”
李渡:“你长得那么好看,被人打眼一看就认出来了,岂不是比我自己去更危险?”
裴容与:“我也可以易容。”
李渡摇摇头:“不可随意变幻样貌欺骗人类,这是妖族的铁律。”
裴容与:“变就变了,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李渡伸手去够他手里的菜篮子:“不是这么算的,我们萍水相逢,哪里值得你为了我的安危去违反妖族铁律?”
裴容与:“萍水相逢,那我就值得你为了我平白担此罪责?你下山也是为了我们几人,那我又为何不可替你做点什么?”
他一手把菜篮举高,李渡比他矮上许多,伸长了手臂也硬是够不到。
李渡抿了抿唇,干巴巴地道:“总之就是不行。”
裴容与低头看他:“为何不行?”
李渡看着那双碧色盈盈,眼尾上挑的眼睛,有点心虚地低下头:“我……行善积德,不求回报的。”
李渡最终还是没能独自下山,留在了山上。
李薇和小十一去后山玩,摘了一篮子菌子和野菜回来。
李渡抱着蘑菇和菜走到灶间,不由感觉有些头疼。
他熟练地把菌子洗净切块,拿了个碗出来正打算乘着备用,却突然发现那碗底还残留着点油渍,一看就是昨晚用完没洗干净。
无论是李薇还是江北月,甚至是小十一,都是在这儿洗过碗的,怎么也不至于连碗都洗不干净。
使清洁术,就更不会如此了。
李渡微微一愣,想起昨晚裴容与敷衍地应付他“不要用清洁术”、“帮忙过一个时辰叫我起来”的要求时的样子。
那么神气,连个碗都洗不干净。
李渡没忍住抿着嘴笑了笑,顺手麻利地洗了碗,把切好的菌子盛了进去。
午饭和晚饭合作一顿,把前些天剩的白萝卜切块,放在牛肉汤里炖得酥烂软和,一起浇在手擀的粗面上,每人一碗白萝卜牛肉面条。又做了荠菜炒蛋、清炒菌子和小炒肉片。
牛肉是发物,李渡只把汤里的萝卜撩了几大块给裴容与,另给他煮了一碗菌菇清汤面,上面卧了两个切开的蛋,没有完全凝固的蛋黄微微颤动。
还蒸了一小碟紫米糕,淋上先前熬煮的柚子酱,橘柚独有的清香在室内飘散开,清新宜人。
吃完饭他收拾好碗筷,因为今天一天没有下山去,多出点空闲,倚在窗边把几日前买的那本话本子又翻了一遍,等到夜深人静,其他几人都快要睡了,才站起身去灶间煎药。
裴容与这半月来伤情恢复极快,连江北月都觉得不思议,给他的药已经换成每晚一煎。
李渡关上灶间的门,在门上窗上分别结了个印。
江北月开的药材已经在火上煎了一段时间,只差一味药引还没有加。
李渡从柜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碗,把自己的衣袖捋至手肘,他从手腕开始的半截小臂上缠着一层绷带,上面隐隐地透出血迹来。
他解开手腕上的纱布,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上道道血肉外翻的伤口,光是能数清的就是将近十道。
李渡平静地在手腕处划了一刀,鲜血顺着白皙的皮肤淅淅沥沥地流入瓷碗里。
除了额上浮出的一层冷汗,他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只静静等待着自己的血把瓷碗装满。
然而血才刚刚流了一个碗底,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干什么?”
李渡猛地一惊,转过身来的时候还下意识把双手背在身后。
然而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这样做没有意义,抿着唇低下了头。
裴容与几步走到他身前,避开伤口把他的左手拉到身前。
他力气很大,捏得李渡有点疼,虽然这点疼在依然还淌着血的刀口面前显然算不得什么。
室内阒寂,柴火燃烧的声音混杂这药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依稀还有血滴落在地上时“哒”的一声轻响。
裴容与扣着李渡的小臂,血把他的手也染红了。
他的眼睛在昏黑的灶间里亮得惊人:“为什么?”
李渡避而不答,反而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明明结了印的……”
他在空气中嗅了嗅,突然拉着裴容与的袖口急急问道:“你受伤了?”
裴容与拉起自己左臂的袖口,他手腕上和李渡一样的地方,赫然是一道完全相同的刀口,也正滴滴哒哒地淌下血来。
李渡呼吸一滞,把早先备好的绷带缠在了他的伤口上。
而后拉开自己的衣襟低头一看,只见在他心口的位置,不知何时印上了一朵光滑流转的银色莲花。
乳|首正点在莲花的蕊|心,因为微冷的空气微微立起。
银莲的一瓣上一块瘢痕,正是他还未完全愈合,后又崩开的剑伤。
裴容与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一言不发,直到他抬头看向自己,才道:“我心口也有这样一朵银莲。”
“这是连心印,”李渡垂着眼快速眨了眨,道,“——是飞翠羽。”
“连心印本由扶玉阁所创,代代掌门精进改制。中连心印者,心绪相通,痛感相连,一人死伤,另一人相随。”
他有些懊恼地蹙眉:“这连心印比起上一代又精进许多,虽说不能彻底地心意相通,但竟能完全复刻伤处。怪不得飞翠羽今日并不恋战,他是……”
裴容与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你不疼吗?”
李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手腕上还在流血的刀伤:“……还好。”
下一刻又反应过来此刻他们二人痛感相连,又补充道:“我不怕疼。飞翠羽他……”
“闭嘴。”
裴容与却不由分说再次握住他的小臂,把剩下的半卷绷带仔仔细细地缠在了他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