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都用自己的血当药引。”
“每日下山,就是为了偷偷放血不让我察觉,对不对?”
裴容与一边给伤口包扎一边问李渡。
李渡心虚地低头不答。
蛇妖嗅觉灵敏,放血入药,必然会引起裴容与的注意。他于是每天都趁下山的时候放血,再自行将其炼化凝结成丸药大小,以此入药。
回到山上后,他也一直注意结印封住血腥气,哪料到会有连心印这一遭,害他暴露了个彻底。
回想起昨天他回来时裴容与的举止,他总觉得对方早有察觉了。
裴容与给绷带打了个结,但并不放开握着他小臂的手。
似乎真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手上、左肩、双腿,全身上下,几乎无处不痛。”
“我身上有内伤,虽说早有好转,但还是日夜疼痛,你为何毫无所觉?”
“——因为你身上有旧伤,早就习惯了伤势无论何时何地突然复发,所以才对突然加剧的疼痛漠不关心,对不对?”
李渡并不否认,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裴容与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对不起我什么?”
李渡:“对不起害你和我一起疼。”
裴容与:“我也害你疼了。”
李渡摇头:“不是这么算的……我不怕疼。”
裴容与看着他的眼睛迈步向前,李渡下意识往后退,后腰却抵上了身后的灶台,台边的白瓷碗被猛地一碰,和台面相触的地方发出“当当”几声清亮的脆响。
李渡避无可避,只能咬着唇仰头看他。
裴容与比他高出太多,此时距离又离得太近,叫他不得不高高仰起头看他,不等开口就已经显得狼狈。
“你不怕疼,那你为何出那么多冷汗?为何手在发抖?昨日又为何不小心多放了盐?”
“你就这样半点不在乎你自己?”
李渡退无可退,左手小臂还被裴容与握在手里,只能用右手手肘向后撑在灶台上。
他有心说点什么来缓和,但一时竟不知应该怎么开口。
裴容与见他欲言又止,继续道:“你自己都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萍水之缘,又怎么值得你放血入药?”
他眉眼锋利,面色冷下来的时候显出一种高不可攀的冷艳。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就能为我做出如此牺牲。是不是天下无论哪个人来,不管是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方几何,都能叫你这样不要命地付出?”
他压下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松开了李渡的左手。
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又被身后的人伸手拉住了袖口。
担心李渡左臂上伤口因为使力而崩开,他只能任由李渡顺着袖口轻轻握住他的手指。
对方将他手掌摊平,低头在他掌心里缓缓写了一个字。
“我叫李渡,‘渡远荆门外’的渡。”
玉白的手指指尖微凉,一笔一划在他掌心里写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捺稍稍重了些,有些痒,让他不自觉地拢了拢手指。
裴容与低头,沉默地看着他用来束发的竹簪,还略有些出神,李渡却在此时抬起头,二人目光对上,俱是微微一怔。
李渡手比他小一圈,双手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啦,不生气了吧?”
裴容与胸中那一股气忽而就散了,来得莫名其妙,去得更是莫名其妙。
他掌心里还有李渡的血,还没干透,像红梅开在雪里,湿润润,红艳艳。
“李渡,”他轻轻念道,“渡众生苦厄的渡。”
李渡有些羞愧地摇摇头:“……不敢妄言。”
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非是大奸大恶之人,我都愿舍身相救。但是是因为你是个好人,才会给你吃我做的饭菜。”
裴容与垂眼看了看他握住自己手指的手:“我是妖物。”
李渡:“妖也能明辨是非光明磊落,人也会欺世盗名巧伪趋利。我不是那些容易被镇妖司左右思想的小孩儿,你不用在我面前如此贬低自己。
裴容与眼里一抹暗色,但什么也没说,甚至轻轻笑了笑。
然而这一刻,李渡却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绪相通。
他感到悲伤、不甘和苦闷,像是旷古的风吹过原野,并非时时狂暴喧嚣,却绵长悠远,不绝如缕。
李渡稍稍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我当时虽然把你带回来,但其实并没有长久让你住在这里的打算。”
“我与横云……与道门交恶已久,加上看你身上并无业障缠身,也绝不是滥杀之辈,不愿你落于道门之手,说到底还是我的私心。”
他垂下眼:“但你杀明礼之也是事实,无论因果前缘如何,我理当将你送与横云处置……”
裴容与稍俯下身:“所以为什么最后没有这么做?”
李渡的声音轻而坚定:“我山上这群小妖,虽然本事练得不都多么出色,但能辨善恶,对是非有种未经教化的拙朴的理解。你和他们相处得好,更让我知道你心里是向好的。”
“那天我从山下回来,刚过转角就看见你点化我檐下一双燕子。”
他脸上露出一种向往的神色:“那一刻我想,要是一直能在这山上这么过下去,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了此余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还握着裴容与手指的双手,掩饰般地咳了两声:“……开个玩笑。”
裴容与把手放在他的后心的伤处,掌心的温度隔着衣物熨进皮肉里。
李渡感觉到他胸中那股郁气散去大半,刚刚松下一口气,就感到那股温热的触感,不由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双手手肘撑在身后的灶台上,肩膀也连带着略微耸起一点。
裴容与虚虚碰了碰那道自己留下的剑伤,道:“对不起。”
李渡感受到这短短一句话当中的分量,弯着眼睛笑了笑:“我早说过,不怨不恨。”
裴容与在山上与他相处这许久,又经过今晚这一遭,彻底对李渡这幅样子没了脾气,自己化作一条手臂粗细的黑蛇,盘在灶台上,对着李渡抬头吐着鲜红的信子。
李渡:“……”
李渡:“我不、不求回报……的……”
李渡:“那个,我可以摸摸吗……?”
蛇妖没有说话,抬起头盘绕在了李渡的手臂上。
黑蛇攀在手臂上,不用刻意用力,也有一种让人胆寒的压迫感。
但李渡显然没有感觉到胆寒,他专注地摸了会蛇身,看了眼对方盘在灶台上的下半身,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能……把你抱起来吗?你可以绕在我腰上。”
黑蛇吐着信子的动作一顿,抬头又对上李渡湿润润的眼神,想要拒绝的话顿时又说不出口了。
算了,李渡难得有点什么请求,拒绝实在不好。
而且他这时候也只是把他当作一条普通的蛇罢了。
蛇妖不紧不慢地绕在了李渡腰上,他的腰太细,绕了两圈还有空余,只能将蛇尾盘在他一条腿上。
李渡抿着唇摸过手上腰上的蛇身,鳞片触手微凉,干爽而平滑。
蛇身粗|硕,能感觉到黑鳞下方紧实有力的肌肉,以及被人类慢上许多的心跳。
被缠得有些紧的手臂上,李渡可以感受到自己略快的心跳,两道心跳一快一慢,就隔着一层布料交叠在一起。
比起毛茸茸的小动物,他其实更偏爱鳞片。
然而家里养了条小白蛇,他不好频繁地去找其他蛇来摸,免得小十一不开心。
裴容与把头搁在李渡肩上任他摸了好一会,突然感到他的动作间又有些犹疑。
“摸够了我就变回……”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李渡似乎是因为不好意思压得很轻的声音。
“能不能再变大一点?”
裴容与在心里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问道:“要多大?”
李渡想了想,用双手比了个碗口大小的圆形,讨好地用侧脸蹭了蹭黑蛇搁在他肩上的头。
变是可以变,但是变得太大了,李渡身上盘不下,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拢在了乌亮的蛇身里。
正常人被蛇这么缠着,难免会有点生理上的恐惧感,但李渡显然没有,他很满意,乐在其中,笑意让眉眼都弯起一道弧。
变大后的蛇身有些重,李渡微向后倚在身后的灶台上,突然听到灶间的门“嘎吱”一声轻响,门外烛火的微光照进了昏暗的灶间。
门外逆光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还睡眼朦胧没反应过来的小十一。
李渡:“。”
他压低了声音,问同样略微僵住的蛇妖:“你进来的时候没关门吗?”
裴容与:“……没。”
以常理推断,根本也不会发生什么需要关门的事情。
李渡有些头疼地吸了一口气,还没开口,就被小十一打断了。
小孩儿外表看来不足周岁,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似乎还隐隐约约盈着泪花儿,只是出声叫了句“娘亲”,就让李渡顿时生出一种抛妻弃子一般的愧疚。
他连忙站直身体,道:“我那个,我就摸了一会。”
裴容与也反应过来,从黑蛇化回人身,掩饰般地向旁边退了两步。
李渡看到他比自己还高出一大截的人形,稍稍愣了一下,仿佛才突然想起他是个能化人形的蛇妖,又回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耳尖渐渐变成了粉色,拢在鸦羽般的黑发里,显得可爱又可怜。
小十一啪嗒啪嗒几步跑到李渡身前,拉着他的袖子问:“是我好摸还是他好摸?”
李渡摸了摸脸颊,转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裴容与,对方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李渡:“平分秋色,平分秋色嘛。”
小十一抱着他的腿:“娘亲喜欢大蛇,觉得我太小了对不对?”
李渡:“我没——”
李渡叹了口气,用一种彻底放弃的语气说:“虽然你比他小,但是你的鳞手感更光滑。”
小十一这才满意一点,但还是继续问道:“那娘亲喜欢黑的还是白的?”
李渡:“哎呀都喜欢都喜欢!你这么晚还不睡是饿了对不对?给你蒸碟儿紫米糕吃?”
小十一噘了噘嘴:“我也要柚子酱嘛。”
李渡自然无有不应,打开橱柜去找装柚子酱的小坛。
裴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