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开朝十五年,虽不似前朝酷吏苛政遍行,但尚武轻文又淡礼,再加上愈演愈烈的权贵至上令民间百姓愈发的不满。
刚过亥时,就有刻着金漆宋字的小舟靠过来。
两船相碰之际,小舟上踏过来一个小厮,恭恭敬敬的请人:“永庆公主千福,老夫人睡前令奴过来传话,天儿暗,殿下和公子该回了。”
宋伯元立刻向前问那小厮:“我二姐姐睡了吗?”
“贵妃娘娘惦记公主殿下和公子,还未就寝。”小厮恭恭敬敬地回。
“得,殿下,那咱快回吧,别让二姐姐等得急了。”
宋伯元的二姐宋佰枝刚入宫没几年,头年入宫的封号就是贵妃。这是二姐姐自打入宫以来第一次回家省亲,要不是小五非缠着她出门去玩,宋伯元定不会在这种难得时候离府。
宇文流苏依依不舍的又看了一眼那高耸气派的樊楼,才向宋伯元微点了点头:“行,先回吧。莫叫庄贵妃担心才是。”说完了话将手搭上侍女的手臂,款款向船内而行。
宋伯元在她身后揶揄她:“殿下小小年纪,还知道尊敬长辈了。”
宇文流苏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平白就长了我一辈,我还没说什么呢。要不是阿枝姐姐待我好,父皇娶阿枝姐姐我首先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宋伯元手蜷在嘴前偷笑。
画舫悠悠的在湖面上晃,即使船夫想快,这插花弄柳的船也根本就快不起来。
宋伯元背着手走在宇文流苏身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狠狠拍了下手掌,“我前日听闻嘉康王爷要从封地回汴京了,那岂不是说,安阳郡主要择郡马了?”
宇文流苏原还走得好好的,听罢这话立刻转了个身,又眼泪汪汪的看向宋伯元:“本宫知晓了!我求了父皇三五日,父皇才允许我陪阿枝姐姐回家省亲。出来这一趟也就是为这事散心,你倒好,偏偏往我这心口子上撒盐。”
豆蔻年华的皇家公主不喜男儿,却唯独喜爱自己的小姑姑安阳郡主。这事就算是放在国风开放的前朝,也断然不会被民间所接纳的。
宋伯元暗觉不妙,她乖顺的缩了缩脖子,两手插..进宽大的袖袍内不断向前打着福的道歉。
小五这气还未歇,宋伯元想的倒是远了。圣人就这一个还在世的亲叔叔,巧就巧在这嘉康王爷也就这么一个嫡生女。又因安阳郡主聪明智敏颇得圣人宠爱,自幼被养在深宫里。她怕的是圣人脑子一个拎不清,下旨真把郡主嫁给自己可就坏了。
宋伯元本人嘛,绣花枕头兼草包大王一个。整个汴京城谁不知道她的难言之隐?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都知道她不能生育的大病。
换种说法就是她和宫里的小黄门儿没有两样,都是“下等男人”罢了。
别的人家可能还愿意咬着牙的攀攀宋家镇国公府的门楣,但这满天下独一无二的郡主是断不可能嫁给自己的了。按圣人宠宋家的态度,保不齐宁肯她悬空当家主母的位置,也断然不会允许民间女子入主镇国公府。
她在心里暗自打着算盘,殊不知岸边正等着一个小受气包。
画舫刚靠岸,就有人从马上利落翻下,气急败坏的朝画舫里喊:“宋伯元!你故意不带我出去玩是不是?”
被喊了一个激灵的宋伯元透过画舫的木窗看了一眼笔直站在岸边的宋佰叶,她的龙凤子妹妹——其实是双生子妹妹。只因为她比妹妹早出生了一小会儿,她的命就被母亲硬生生的和宋家的恩宠连在了一起。
镇国公府一屋子女眷,府里没有承爵的男丁,姐妹们出嫁后可能会因娘家无势而受婆家欺辱,那个时候刚丧了夫的她母亲淮南王妃就毅然决然的做出了变女为儿的决定。
宋伯元不是宋伯元她自己,而是一个象征着宋家盛宠的具象化图腾,也是坐镇镇国公府保护姐妹们的镇宅石。
她小时候还怨过恨过,凭什么都是一胎所生,妹妹能穿的花枝招展,自己就只能裹起胸来背之乎者也,生生挨先生的板子。长大之后,她倒有些庆幸母亲选择的是自己,她不光可以保护姐妹们,还多了几分选择的自由。
小五犹在啜泣,有晶莹的泪滴挂在她长长的下睫毛上,显得我见犹怜的。
宋伯元换位思考了一下,也觉得这消息对小五来说实在是晴天霹雳。她蹲在小五身前,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开口:“我们设法让郡主留在汴京不就是了。”
小五抬起头看她,那眼睛里还泛着张惶无助的湿意:“你能有什么法子?除了闯祸和寻花问柳外,你还会做什么?”
这话倒把宋伯元助人的热情浇了个透彻,她直起身想了想,嘴唇轻轻蠕动:“我不是有个顶聪明的妹妹嘛。”
小五无语的用手帕蹭了蹭眼底的泪,站起身“噔噔噔”的走上甲板。小侍女胆战心惊的跟在她身后,“殿下,殿下,您慢着些,诶呦。”
宋伯元站在画舫内轻轻笑了笑,船夫收起浆小声招呼宋伯元:“公子,景家那大公子,今夜又来樊楼闹了。景家有三皇子做靠背,兄弟们也不敢贸然驱赶,只能哄着。这么闹将下去,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宋伯元转身,从头顶摘下那朵鲜艳欲滴的红花,摸了摸根茎上被拔掉的倒刺坑后点头:“就先这样吧,樊楼绝不能涉及到皇子争储中去。”樊楼明面上挂着的虽不是她的名,可却是实打实她自己一把拉扯出来的。一旦樊楼涉及争储,她那几个贵人姐姐们又该如何自处?宋家镇国公府的显赫名声又该如何收场?
还未等船夫回话,就有人气势汹汹的踏将进来,画舫也跟着在水面上微微晃了一晃,“宋伯元,你又带着殿下偷跑出来,要是殿下出了事儿,谁能负责?让老太太给你谋后路吗?”
宋伯元听得不耐烦,顺手把手里那鲜艳的红花插..在了来人的耳上,“你就不能懂点规矩?我再不济,也是你‘兄长’不是?”
来人长了一张和宋伯元一模一样的脸,甚至就连身高也所差无几。但和宋伯元分外不同的是,宋佰叶不喜花。她全身着肃穆的黑衣黑裳,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髻还仅用一枚廉价的竹簪固发。与花枝招展的宋伯元站在一起,只让人觉得是家中长辈太过偏心。
她单手攥了一截软鞭,另一只手气急败坏的揪掉了宋伯元替她戴上的红花。“你别扯没用的,”她看了一眼宋伯元身后忙着收东西的船夫,只在齿间小声的挤出一句:“你是男是女我还不知道吗?”
宋伯元大笑,又自然的转移了个话题:“你进来时没看到小五吗?”
宋佰叶边揪着她花里胡哨的衣袍往岸上去,边嘴上回应她:“见到了,见到了。我牙尖嘴利的,哪懂哄人,还得是‘兄长’你这万花丛中过的贵女通来哄才是。”
被宋佰叶揪出船舱,宋伯元狼狈的正了正头上的幞头才皱起眉头斥她:“小丫头做事风风火火,叫奶奶看到,又该骂你了。”
宋佰叶撇嘴没理她。
岸边郁郁葱葱的皆是草木香气。只一水之隔,对面就是以樊楼为首的不夜汴京之心脏。
几人鱼贯坐进小五宽敞的马车里。小五单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处,习惯性的看这两“兄妹”又在她面前打闹。其实她是羡慕的,她唯一同母的亲兄是不苟言笑的东宫殿下,以至于宋家这一窝子的兄弟姐妹情倒让她珍惜得紧。
此刻,宋伯元的头以一种极度诡异的姿势垫在宋佰叶的肩膀上,浑身被宋佰叶束缚住动弹不得只能用脚上的绣花乌皮靴蹭了蹭宋佰叶的玄靴,“小叶,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安阳郡主不嫁人留在咱们汴京?”
宋佰叶一个白眼瞪过来,“宋伯元,你是不是傻了?”嫌弃的问完,又“刷”的一下松开手:“当年嘉康王爷回封地,圣人都没舍得让王爷带走郡主。你就放心吧,郡主就算嫁人,也一定留在咱汴京城。”
宋伯元的头随着惯性“duang”的一下砸在了车板上,她隔着幞头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脸凑过去说:“我的意思是,郡主能不能不成亲。”
宋佰叶闻言,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小五后又没有表情的接上:“也不是不行,比如说让郡主假嫁给,你。”
“不行!”
“不可!”
两人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小五是害怕小姑姑整日里看到这么一副好皮囊在眼前晃,以后真的倾心宋伯元也未可知。
宋伯元怕的是,安阳郡主知书达理,华贵无双,她如何担得起这样一个妙人儿的一辈子。再一个不注意,她合府几百口的头就容易血淋淋的落地,以后连个坟头哭丧的人都没有。
马车在双方的僵持下,慢慢悠悠的抵达镇国公府。
门口站着的正是宋伯元那高贵的二姐,大梁只此一位的一品贵妃娘娘,庄贵妃—宋佰枝。
宋伯元头一个跳下马车,也没去管身后的小五,只抓着她二姐姐的手往府里带:“二姐姐怎么出来等啊?冷是不冷?”
庄妃埋怨的横了宋伯元一眼,回身把宇文流苏的手臂捞到自己手边,“小五今夜可舒坦了?”似是没看到她眼底的红一般自然的问话。
宇文流苏微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臂亲昵的搭在庄妃的臂下,“下次可不能和宋伯元一起出门去了,这一路上,都是小娘子们投过来的艳羡眼神,我哪受得住这些啊。”
庄妃好笑的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回过头来表示同意:“阿元从小就生在女人堆里,长大了更是不得了。唬得那些姐姐妹妹呀,一股脑的往府里拉东西。奶奶每次都要耳提面命的令阿元不得混到女眷堆儿里,可她哪儿听奶奶的话呢。”她把视线又挪到宋佰叶头上,才欣慰的继续接了一句:“好在小叶是个让人省心的,从来不和她‘兄长’一起瞎胡闹。”
这话虽是数落抱怨,但任谁听都是作阿姐的,对“弟弟”妹妹的骄傲。
宋伯元和宋佰叶落在她们身后五步路,宋伯元虚着声的问身旁的妹妹:“你说,郡主是个什么想法啊?”
宋佰叶没好气的怒起嘴,“还能什么想法?只当五殿下是侄女呗。这么说来,‘哥哥’你也能娶妻了,只要我未来嫂嫂受得了你这惹祸精。”
宋伯元闻言哈哈大笑,“我如何娶妻?”笑过了又压过宋佰叶的肩头低声开口:“我也不能祸害别府女公子不是?你别找事。”
宋佰叶立刻停在原地,抬起手指了指头顶镇国公府第二道门楣上鎏金的【淮南王府】匾额,“淮南郡王的虚衔儿,你跑不了的。你这时候再不谋划,到时候等圣人赐婚,看你该如何是好。”
宋伯元撇嘴,故意放了声的朝前头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然就对着奶奶一哭二闹三上吊咯。”
前面已经与她们两个拉开距离的宋佰枝立刻回了头,她似是只听到了上吊二字,快走几步拉着宋伯元的衣袖就叫她掌她自己的嘴。
“快,呸呸呸。无事瞎说什么难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