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已经没了什么人，也没了什么声音，只剩下一束茁壮旺盛的桂花，如他所说，开得正好。

阿城在桌边坐了很久，但他没再吃下去一点东西。因为那束花实在是太扎眼，它几乎夺走了他所有的目光，以至于他再感受不到饥饿。

他本来以为对庄小满的拒绝是一次干脆利落的斩首，没想到是一场迁延不愈的凌迟。他只知道这样做是对的，是对庄小满对自己最好的决定。其实还是有一点错了，就是应该早点跟对方说清楚，但多早算早？在他吻上来之前？在送他竹蝗虫前？还是在第一次见面之前？

他已经说不上来为什么会容许庄小满的接近，就像他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爱上了他。

他不想对方跟自己一起背负一道残忍的使命，更不想对方因为自己涉险，还有，如果自己在不久的将来死在月无崖，或是别的什么途中，庄小满怎么办？

但是，如果是凌迟，怎么能没有皮肉之痛？

床上的被子被山匪砍坏之后一直没换，地面、水缸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这间房子在他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几乎还是那个样子，他从来都将这里当成栖脚的地方，没想再去修饰什么。

不过他知道阿城家的哪件农具趁手，知道盐罐儿里还剩下多少盐，知道火折子放在哪里，还知道在哪里可以种下一棵枇杷树。

他呆坐在床上，望向窗外，此时下起了下雨，淅淅沥沥的。现在是中午，阿城会睡午觉。他走了出去，看到阿城晾在地坝的衣服仍然没收，他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飞奔过田埂，爬上小坡，将他的衣服一股脑儿收了起来，放在窗户上。

他故意等在窗口，没离开。没一会儿，阿城就起来了。他在窗户里面接过庄小满递过来的衣服，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走吧，别来了。

“十三次。”庄小满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便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话。

窗户里的阿城再没什么多余的话要说，索性关上了窗户。庄小满在墙角站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就往雨中走去。

窗户的缝隙不大，但足以窥探到那个落寞又孤独的身影，一直目送他离开，直到他顺利回到自己的住所。

庄小满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多少次，还要接受多少次拒绝，那些难过堆起来不少，但好像还是没能抵过对他的喜欢。但他不羞于自己的表达，甚至明知道自己会给对方带来困扰和麻烦也会去。他知道他的人生没有多长时间，可能猝然结束在下次任务，谁说得准呢？

这一天，他又来到阿城家附近，阿城在地里干活，他就坐在旁边的田埂上。阿城向他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他站起身来，走到另外一个坡的竹林里坐下。浓密的竹林几乎挡住了他的身影，阿城看不到他，他才探出个脑袋偷偷看过去。

这一次不算，他没开口呢——庄小满仔细盘算着。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窝在竹林里，听着风鸣，看着阿城在地里拿着锄头翻土。

他看着心心念念的身影，吹着风，靠着竹子就睡着了。

阿城干完活儿后准备回去，临走前特意往竹林那边瞟了一眼，并没看到庄小满的影子，猜他应该是躲起来了吧。庄小满这几天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应该是灰心了吧。他在心里嗤笑一声——来得少不应该是好事吗？

明天就是自己的生辰了，早知道就不说那些话了，说了还给庄小满一个上门的理由——他不禁想到。

但明天庄小满很可能会过来呢——叵测的心思突然冒尖，简直不能纵容，他狠狠抛弃了这种想法。

啊——

骤然一声从竹林的方向传来，在他耳中，这不过是石子落水的动静，但他莫名慌了，扔下锄头就跑了过去。

他跑到庄小满身边，看到他坐在地上，撩起裤腿，无辜地看向自己。阿城看向他裸露的脚踝，整个人都呆住了——

两个正往外冒血的小孔——庄小满被蛇咬了！

阿城脑中“轰”的一响。

“阿城！”庄小满看到阿城赶过来，一脸的惊喜兴奋。

阿城简直要急得跳脚，他立马蹲下身来，抓住庄小满的肩膀，猛然凑近他，神情近乎发狂，“问”庄小满：什么蛇，看清楚了吗？

庄小满脑子“唰”的一片空白，等到他看清阿城的唇形时，才有一个哆哆嗦嗦的想法冒了出来：啊啊啊啊啊，他凑得这么近，我我我我我我······

阿城看他呆呆傻傻，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儿来，想是吓坏了，于是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立马下决断当有毒蛇处理。

他冷静又迅速地对庄小满“说”：你别动，等我。

说完就健步如飞地奔回了家。

庄小满痴愣愣地看他飞驰的背影，觉得是不是产生了错觉——阿城双腿好像不瘸，怎么好像有点子轻功在身上的样子，但又好像不是······

不过他迷瞪瞪的眼睛和猪油糊过的心不允许他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城就又飞奔回来了。

他带来了小刀，火折子，还有一件破衣服。他来到庄小满身边蹲下，一边吹燃火折子，一边对庄小满“说”：有点疼，你得忍着点。

庄小满发现他额头上有汗，整张脸都绷得很紧，眼神坚毅而严肃。感觉，都不像他了，阿城从来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还从来没有·····

啊——庄小满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他龇牙咧嘴着低头一看，原来是被火炙烤过的小刀划了一道，将伤口连成一条，紧接着又在中间划拉下另一道。

阿城俯下身，用嘴吮吸那一道扩大的伤口。庄小满痛得受不了，他抓住阿城后背的衣服，揪紧了，可目光触到阿城埋下去的头和弯下去的背，脚踝上唇舌的吸吮是如此用力，轰然的甜蜜快感冲了上来，混合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几乎让人飞升上天。

阿城将吸出来的瘀血吐了出来，又连续重复了好几次，庄小满实在是被弄得受不了，眼里有了泪花，鼻尖和眼角都发红。

阿城用手背擦了擦嘴，再用破旧衣服把伤口包扎好，抬头看他，就看到他这副模样，不自觉偏过头去，又想到什么似的再偏了回来，担忧地“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吗？

除了创口处那混杂的疼痛之外，庄小满没有任何不舒服，但他看到阿城的表情时，就可怜巴巴地蹦出几个字：我头晕。

阿城听完瞬间脸色都不好了，他知道有些蛇毒会影响人的精神劲儿，会出现诸如头晕一类的症状。局部的毒血基本已经被清干净了，但循环进脑子的血可根本没办法再弄出来。

他知道这山里有几味草药有抗蛇毒的作用，只是因为不知道是哪种蛇咬的，所以药用上去的疗效不明确，但总比没有强。

阿城看向庄小满，只见他靠在竹子上，带着愉悦又有点怯懦的表情看向自己。阿城的心毫无征兆地软塌了一大片，温柔地“说”：我先带你回去。

庄小满的嘴角几乎要咧到后颈窝。阿城要来背他，他就特别主动地爬上他的背，嘴里毫无遮拦：“回家咯！”

阿城一深一浅的脚步走在小路上，庄小满的双脚一颠一颠地漾在腰侧，他们都没有说话，在静默中辗转那些私密蜿蜒的心思。

庄小满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颈侧。他珍惜跟他的每一次亲密接触，就像没有下一次一样。阿城则加快了脚步，想着庄小满肯定头晕得厉害，不想让他多受颠簸。

阿城将他带回家，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转身就要走。庄小满见状，立马抓住他的手，忙问：“你要去哪里？”

阿城拉开他的手，蹲下身给他脱鞋，仰头“说”着：我去采草药，你睡会儿。

草药拿来干嘛？急性伤口的处理重点在清创止血啊，现在创已经被你清了，血已经止住了，还去折腾个啥——庄小满虽然不精通药理，但非常懂伤口处理的原则。

哎呀！肯定是刚才装柔弱装过头，让他联想到中蛇毒了！

庄小满趁阿城站起来的瞬间，再次拉住他的手，无辜地说：“现在其实也不晕了······”

阿城静静地看着他······

庄小满不想他走，真的不想，但又不能把自己这伤说得太轻松，边斟酌边说：“咬我的那条蛇通体翠绿，吻端窄圆，背平滑无棱，应该是翠青蛇，没有毒，但是，我当时真的吓坏了，我特别怕蛇，现在我脚特别疼，真的，那两刀划得好深啊······”

他当时正在睡觉，这蛇也是，就睡在他脚边。他醒来伸个懒腰就踢到了这蛇，这蛇扭头给了一口，他被激得“啊”的叫了一声，手却猛然捉住这蛇，看清了它的样貌。拇指食指一用力，就夹断了它的骨骼，一扬手扔进了竹林深处。扯起裤腿看伤口时，阿城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