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熬制的过程中，袅袅的烟雾不断升腾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在灶台边烧火时会有隐隐的愉悦感，头重脚轻的，就像哪个地方得到解脱，仿佛步入天穹一般。

他将这种愉悦感归因在这锅山红花，不是说它能让人精神错乱吗？开心自然也是错乱的一种，因为他已经许久没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了。

屋背后的山红花没有被消耗完，枭沐就死了。

那是一个下午，阿城将刚熬好的山红花端去给她，只见她面色灰白，痛苦面容，双眼翻白，口大张，颈部是一大团乱七八糟的红。她的手攥着那把镶满各种宝石的刀，刀嵌顿在颈右侧的某个部位，颈部其他位置有长短一致的刀伤。颈部的要害可太多了，随便损伤一处就足以致命。

阿城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先将装山红花的碗放在床头，然后尝试将她的手掰开。因为在死前手攥得太紧，阿城只能连刀带手地拔出来。

刀离开骨肉，黑红色的血便流了出来，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阿城看了一眼短刀才发现这刀并未开刃，连刀尖部都是钝圆的。

也是，教主送的定情信物，自然象征华贵尊荣，怎么能容许它锋利尖锐呢？

阿城在被子里找到刀鞘，将它套在刀上。他知道人死后肢体会先软，比如现在，这是最适合穿寿衣的时候，可是枭沐持刀的手并不能分开，再过一阵，人的肢体就会变硬，这手更不能分开了，他只好将这把刀留在她手上，连同这把精美的刀鞘一起。

家里没备寿衣，自然谈不上换不换的，也没有棺材，连坟都是阿城现在才去挖的。挖好以后已经半夜，阿城将就着月光，将她放进了那个不大不小的坑。

填土完毕，他流了一身的汗，拄着铁锹站在坟前。凉风袭来，带来某种宁静。闻了山红花后的那种愉悦感再次升腾起来。

“你终于死了，阿妈。”他那嘶哑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坟地周围，就像将死的乌鸦——在你死后，我终于喊出了对你的称谓。

他铲除了屋背后所有的山红花，那块地从此荒芜。

那一年，他十三岁。

如果没有那一场荒凉，我想，我会成为回龙村的阿城，善良朴实，勤恳木讷，憧憬着每天的朝阳，也欣赏绚烂的日落，会对外来的新奇戏法感兴趣，会注意到一双透着机灵劲儿的眼，会静静等待十年，等一个人不远万里前来告白，大声说着“我喜欢你”，然后，我会爱上他。

但我的人生没有如果，所以，很抱歉，我不会爱上他。

面前的油灯爆了个小小的油花儿，闪出更亮的一瞬，下一瞬就恢复了它该有的光亮。一只灰扑扑的蛾子在灯火上方盘旋了一会儿，突然一个俯冲直击灯火，火苗立马点着了它，烧出大团瑰丽耀眼的红，正烧着的蛾子扑棱到桌面，被熊熊火焰包裹、吞噬，阿城看不到它挣扎的样子。不一会儿，它便化成一点灰黑色的余烬。

阿城用手指轻轻拈了一点温热的余烬，在指间碾磨。他的眼神涣散，却透出浓浓的怜悯和不忍。

何必呢？

他吹灭了油灯，灰黑色的余烬便跟灯芯一起变得冰冷，且不被需要。

庄小满是心存侥幸的，他想，阿城那么懦弱，脾气又好，耳根子又软，只要自己脸皮够厚，强行贴上去，对方肯定招架不住，稀里糊涂的也就答应了。而且他想着，他塑造的庄小满又能干，又能挣钱，还能耍宝，可以说十分讨喜了。他怀着这样隐秘的希望跟月亮一起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被鸡叫声吵醒。他没有像以前一样，逮住那只不知死活的鸡，给它一个大比兜。而是在屋檐下找到装鸡食的桶，把里面的鸡食倒在它们的食槽里。

大鸡小鸡们都围了过来，开始啄食。庄小满就蹲在旁边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门打开，庄小满闻声，立马回头，只见阿城站在门背后，看到自己时愣了愣，然后才走了出来。

庄小满兴奋地跑到阿城身前，说：“阿城阿城，我喂了鸡！”他给阿城指那一堆吃得正欢快的鸡。

阿城并没有看向那一堆鸡，而是将庄小满掰过来，正对自己，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别再来了。

庄小满像挨了一闷棍，他从未见过阿城如此严肃，那一刻，他宁愿自己读不懂唇语，可那些口型是他向来看惯了的啊。

他立即收拾好被尚未被打晕的思绪，连忙道：“我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当时真的是猪油蒙了心，魔怔了我···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阿城的脸色并未舒缓，依然严肃认真，甚至带着冷酷。他握住庄小满的肩膀，清晰地“说”：小满，我不喜欢你，我想好好地生活，娶妻生子，不希望别的人来打扰，你听懂了吗？

庄小满这下是彻底听懂了，他原本还想以圆滑的话术来模糊他们的关系，以此达到逐步靠近，浑水摸鱼的目的，但阿城这番话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阿城知道自己喜欢他，并且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

这短短的几个字顽固地重复回响在他的脑海里，阿城的双手如此用力，他几乎感觉到疼痛，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挣脱开了。

“你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啊！”庄小满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你见我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了啊，用不着你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你烦不烦啊！”

阿城的双手滞在空中，他没想到庄小满会这样回答，他的思绪不小心飘到他第一次见庄小满的场景，并没有想起自己对他说过“不喜欢”。

庄小满退后一步，跟阿城拉开一些距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里却极度委屈，刚才那一番气势雄浑的话并没有让他好受一点，他更难过了。

他拒绝的是庄小满，不是我，对，不是我。易萧风在混乱的情绪之中切中要害地想到，这两句话根本伤不了我一点，对，不能伤害到我，只是我扮演的庄小满而已。他不是让庄小满滚吗？哎，我偏不，他又能拿我怎么办呢？他手无缚鸡之力，还不能说话，这村子里也没亲戚给他撑腰，我欺负了他也没人知道。对，他又不是先叔，有什么忤逆不得的？

易萧风强行逻辑自洽，又将自己伪装起来，仰着头看着阿城，一脸倔强：“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了，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了，怎么，你不服吗？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啊！”

阿城听了这番话，简直想给这流氓一耳光。昨晚那些纠结痛苦都白费了，还是低估这混蛋玩意儿的脸皮了。

阿城不想跟他理论，反正都说不过他，他爱怎么折腾就折腾去吧。他转身想进屋去做早饭，庄小满却突然拉住他，背后响起声音：“能不能别赶我啊，我不会打扰到你的，你成亲我也不拦你，就是···就是···”那声音怯怯的，像是怕冒犯到他一样。

阿城心里冷笑一声——庄小满，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我不赶你，你还不会打扰到我？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阿城转过身来，冷漠地跟他“说”：你在这里就是对我的打扰，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心先刺痛了，本来那个位置亳无知觉。

心口的不适迫使他甩开庄小满的手，大步走进屋子，关上门，再听不到看不到这些乱人心智的东西。

他在屋子里煮完饭，特意只做了他自己的，然后就着昨晚的剩菜吃了，在屋里呆了很久才扛着铁锹出去——前两天下雨，把一块土边的田埂冲垮了一截，他得去修整一番。

他在门口四下张望，没看到庄小满的身影，应该是回家了。也好，回去挺好的，平平安安的才好。他莫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不过他能适应，因为心里更难受的感觉他都能适应，这点不适没什么好纠结的。

中午回到家，他又把昨天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理了一下，把容易坏的先弄来吃了。吃到一半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阿城疑惑地偏头去看，只见庄小满扒拉在门框，伸出个脑袋往里看，看到他之后，灿烂地笑了一下，随后跳了进来。

阿城心头一沉，脸色一拉，“说”：你又来干什么？

庄小满将背后的花木拿了出来，阿城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大捧桂花。

“送给你。”庄小满将桂花伸到他面前。

阿城能察觉到心里的某处变得柔软，但他的面色依旧严峻，“说”：拿走，我不需要。

“一次。”庄小满说。

阿城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庄小满在搞什么鬼。

庄小满看到他的疑惑，于是坦荡解释：“这是我跟你示好后的第一次被拒绝，我记住了。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我的心放不下对你的喜欢，它促使我去做一些表达爱意的事，但这次，很明显，被你拒绝了，我很难受。我就在想，我的心到底要经过几次拒绝才能不喜欢你，可能是这些难受抵不过对你的喜欢的时候吧，我自然就放弃了。”

阿城听完他这番话，几乎想将他揽过来抱住他，在他耳边呢喃——别这样，庄小满，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难受，也不值得你喜欢。

但他的面色很冷静，连杀人都没这么冷静，他“说”：我不想见到你，你听不懂吗？

“两次。”庄小满的坦荡表情有些绷不住，他看上去像要哭了，“我只是看这树花开得正好，于是就想到了你，想把它送给你。你别赶我，我自己走，我不想再浪费一次。”他迅速将花丢在桌上，闪身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