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侧眼珠本是深黑色，现在右侧变成了棕色，就像褪色了一般。枭沐蹲到他身前，注视着他的眼，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看东西有影响吗？”

他想了想，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枭沐脸上突然露出担忧，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可下一瞬，枭沐就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带着疯癫和凄凉。

“哈哈哈哈，你要瞎了，你知道吗？”她抚上他的眼，脸上混杂着怜爱和憎恨，“我的儿，漫星是这样的，没有谁能幸免。”

她想起跟她有过一夜春宵的男人，他的一侧眼睛不能视物，完全混白，另一只眼是浅棕色，勉强能看到一点东西。那男人不仅是瞎子，还是聋子。昭教教主又怎么样？还不是残－废一个。

他吓得腿都软了，祈求着阿妈：“我能不能不练这门功夫了······”

枭沐突然收了一脸的爱恨，一把推搡过去，把他推得仰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磕了一下。他在震荡晕眩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不练漫星，你拿什么对抗修习孤月的窈冥门主！”

是啊，窈冥门主，那是他终其一生的目标。可是，可是我为什么偏偏要对抗他呢？

他从地上起来，红着眼问阿妈：“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他呢？”这个问题已经深藏在心里数年，反正这顿打已经避免不了，索性把想说的都说完。

“为什么？”枭沐倒是没有动武，而是含着恨意说着这些往事，这些往事镌刻在每个昭教教众骨血里，“窈冥门为强取漫星多次挑战昭教，杀死三任昭教教主，多次重创昭教，你身为昭教第四任教主，覆灭窈冥是你的使命。窈冥之所以强大，就在于修得盖世武功的窈冥门主。你要做的，就是杀掉窈冥门主。”

他懂了，他完全懂了，他承载着一个门派的希望，出生便背负着这样一个使命，可是在所有的懂得过后，他还剩下一丝不甘：“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我会是昭教教主？为什么我要练这门邪门的功夫？

枭沐笑了，是嘲笑：“为什么是我？哈哈哈哈，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要去争圣女之位？为什么我要做安浩的妻子？为什么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为什么我要来到这个鬼地方？

这一次，枭沐没有打他，她甚至没有看他练完这一天的内容。她最近感到呼吸不畅，在外面呆久了就容易喘，程青松带来的药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她得嘱咐他换一副才行。

阿城的反抗是失败的，他只能接受自己是昭教教主的事实，只能继续练漫星。他恐惧着，但他不敢停下来，只是他去找小狗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

在他十岁那年，不彰小楼在获取长空殿水系心法的时候出了问题，他们在武学上无法战胜对方，拿出的条件对方并不搭理，无奈只能找到枭沐。

枭沐在房间东南角取下不彰小楼送来的纸条后，略思索了一阵——不彰小楼跟昭教是独立开的，这种事情不能去找程青松。他看向右眼上裹了一层布条的阿城，他已经掌握了多个门派的心法，有一定的漫星身法的基础，正好去练手。

阿城坦然地接受了枭沐给他的任务。临走之前，他偷偷给小狗准备了一大堆食物，跟它告别，便随着不彰小楼的人去往长空殿。

长空殿的武学典籍统一放在藏书阁，由赤黑使底下的人管理。当夜，阿城在不彰小楼的指引下，一人打上藏书阁，打死打伤藏书阁五十余人，包括赤黑使，成功盗取全部水系心法，并以山系心法所衍生的轻功逃脱。

经过此次打斗，他发现身上的武功比想象中更强，而人命比想象中更脆弱，他疯魔般地体会到一种掌控感，似乎只要略微出手，所有人都会匍匐在自己脚下。

当然一人除外，窈冥门主。修习过漫星身法后，他大胆猜测，那位窈冥门主修习的应该是孤月心法，而漫星和孤月，很有可能本就是一本武林秘籍。他们各自得到残本，哼哧哼哧修炼着，只为了未来能碾压掉对方，还有，拿回另外半本。至于为什么这一本武林秘籍会散落在两个门派，这就不得而知了。

巴蜀长空殿和武陵回龙村之间的路途实在是太遥远，他花了一个月才勉强将它走完。他回到村子后先去看了小狗。小狗不在，狗窝边还有剩余的食物，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不安。

他来到地坝，看到枭沐正从屋内走出来，双手拿着一把铲子。看清铲子里面的东西时，他的呼吸都滞住了——那是他的小狗，此时正躺在铲子上，身上有一大块血迹。

“你把它铲死了？”他不确定是不是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枭沐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不知道哪里来的死狗，进屋来偷肉吃，这种狗留着干嘛？”

他木然地看着枭沐走到地坝边上，将铲子里的狗扔了出去，失去生命的狗就像一团烂肉一样被抛起来，一声闷响砸到土地上。他的小狗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是长久没有见到他，终于忍不住来到他家，突然忍不住灶台上肉的诱惑。他的小狗有灵性，但又不够有灵性，它只是一条小狗而已。

“水系心法拿到了吗？”枭沐回过头来问他，就好像刚才只是洗了个衣服，晾上了一样。

他呆滞地点了点头。

“去练吧。”

他漠然转身走开了。

那一刻，他觉得心里某个部分死了，没有疼痛，没有流血，只有迟缓而笨重的闷钝。自此，他全心全意投入在修习漫星上，不再焦虑，不再恐惧，漫星又夺走了他的听力和说话的能力，他都十分坦然。他彻底接受了自己是昭教教主的事实，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只有覆灭窈冥门这一个目标——他彻底长大了。

那一年，村子里来了一个表演戏法的异乡人，异乡人身边蹲了一群孩子，五个或者六个吧，他记不得了。如果他能回到过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那个孩子。他认得出他，桃花眼，圆脸，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目光正看向自己的就是了。他知道那个孩子将来会强硬地闯进自己的生活，会大声喊他“阿城哥哥”，会在说话时稍微站在他的左侧，会带来一大堆味道丰富的食物，会通过看他的唇分辨出他在说什么。更可怕的是，那个孩子提醒自己心里有一块死肉，并正在唤醒它。

万事没有如果，他甚至没能注意到那个孩子，没给他一个目光，不知道对方以什么样的眼神看向自己。

后来，枭沐病了，病得只能躺在床上，呼吸困难，浑身疼痛，肢体乏力，周身水肿，双下肢从足底开始溃烂，经久不愈。来来去去的郎中来看了，连昭教妙春阁的大夫都秘密过来瞧了，都说药石无医。最后没办法，只能以黔东南山红花缓解症状。

山红花生命顽强，在山林的任何地方都能生长，春花秋实，花朵繁盛烈红，多成片分布，花开时能红透漫山遍野，故得此名。山红花性烈，常有奇效，有镇痛、止血、促愈、保胎等多重疗效，但其毒副作用大，可致精神错乱、癫病发作、手足搦搐等，且其成－瘾性极强，服用一贴便不能戒断。

起初，程青松送来干花，阿城便按照嘱托的剂量熬了汤，端给枭沐喝。一贴药能维持两天，在这两天，枭沐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总是模模糊糊地呢喃着什么，双手会举起来薅些什么东西。阿城就站在她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被翻烂了的漫星，他十分确定她的那张脸不会有漫星精彩。

在神志丧失的边缘，她奇妙地回忆起了她的少女时代。她是昭教最漂亮的女孩儿，同时，她天资聪慧，博闻强识，几乎能在一天之间熟读背诵一本长达两百页的武林秘籍。她是家族的骄傲，是所有人羡慕和崇拜的对象。

在昭教，只有最漂亮最聪慧的女孩才有资格成为圣女，圣女是昭教最尊贵的女人，是教主的妻子。若能成为圣女，她的家族就能在昭教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的父亲几乎能与左右护法平起平坐。她一直都是家族的骄傲，成为圣女只是又一次证明而已，她几乎未经考虑就去竞选，结果无疑是成功的。

当上圣女的那一天，她穿着由三十位绣娘缝制的华美礼服，戴着纯银打造的头饰，手捧着鲜花，踩着专为她裁制的精美地毯，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坐在宝座的教主身前，虔诚地跪下，将自己亲手绣的方帕呈上去，此时，教主便将一把镶满宝石的短刀递给她，代表双方交换信物。

这位教主很神秘，在教内总是穿着严密，带着帷帽，看不出身材和容貌。她以为能在成为圣女的这一天目睹他的真容，没想到她看到的仅仅是换了一件衣服的他，似乎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这两章给我写难受了，喝点肥宅快乐水缓一缓，我又想了想接下来要写的内容，妈耶，还得继续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