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松仍然好言相劝：“邹殿主，各位，大家受巴蜀这群名不正言不顺的人的欺负得还不够吗？自从张曲成为殿主后，他们就从没停止过对你们的追杀。我知道前两任殿主都死在他们手上，各位惧怕也是理所应当。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昭教来到贵地，就是为了从那群人当中重新夺回本该属于你们的长空殿啊。各位只需要下山，静观其变即可，至于动手的事，完全不劳各位操心。”

邹祜宇看向身边七七八八的人，面色犹豫，仍未做决断，但相较之前已经好太多了。

程青松见他神色稍有松动，又继续道：“我昭教从来都是贵派的朋友，大家难道还信不过我们？记得五十五年前夏方平和张曲杀上长空殿时，我教教主安素志率教众从昆山不远万里而来，尽心尽力地解救周怀彊殿主。因为教主和擅武教众离开昆山，舸流帮跟柳叶刀这两匹豺狼趁机占领昆山，妄图夺取‘漫星’。教主及众多教众因在这次争斗中元气大伤，没办法回归昆山，只能被迫南下，栖息在穷山恶水的黔东南。难道这些你们都忘了吗？”

邹祜宇一边听着，头垂得越来越低，脸上额上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他叹了一口并不顺畅的气，待程青松说完后片刻，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不太敢往程青松那边瞟，只是问身边的人：“各位觉得呢？”

大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他，大眼瞪完瞪小眼，谁都不敢拿主意。大家都知道程青松说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昭教当初帮了他们很多，无奈修习“孤月”的夏方平太过强悍，就连练了“漫星”的安素志和长空殿众多高手联合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对昭教是很有好感的，心里也有一些偏向和蠢蠢欲动。

他们把目光统一投向了邹祜宇，毕竟拿主意这事还得他来。邹祜宇虽然看着不怎么清明，但他尚且能读懂手下人是个什么意思——其实大家是愿意博一把的。

邹祜宇对程青松说：“大护法，我们身衰体弱，下山走一趟是可以的，但实在帮不上其他的什么忙，还请······”

程青松大喜过望，打断了他：“殿主愿意便再好不过！殿主莫忘带上象征身份的玉扳指就好，其余事情不劳您操心。”

邹祜宇蒙了，他都差点忘了还有玉扳指这个物件，因为长久不用，他还得翻找一下当初藏在了哪里。

“哎，好，都听大护法的！”邹祜宇愣声愣气地答应着。

“嗯，那青松先告辞，过几日时机成熟再来接殿主。”程青松起身，向他颔首示意。照理来说，他应该向对教主一般，行躬身合手大礼，但看到此人这副德行，真是弯不下腰。

走出无宝山，程青松向周童吩咐道：“你去准备些像样的衣裳饰物给他们送过去，还有，这段时间他们的仪态谈吐就由你来教导，不要到时候畏畏缩缩，不成人样。”

周童犹豫了一下才勉强答应下来，毕竟这事儿难度挺大的，不亚于将猴训练成人。

程青松又说：“过几天你去散播一个消息，范围不用太广，长空殿内有人知道就行了，就说‘孙楷栋儿时有一玩伴长期隐居在仙女山，今念及旧日情谊，近期正下山寻他。’”

周童这次爽快应了，这事儿基本没啥难度，散播谣言嘛，这个他很会。

回龙村内，易萧风收到先叔下达的命令，要求他去往月无崖集结。

他没有立刻前往，而是跑上田埂，来到阿城家。阿城家的门虚掩着，他应该在里面。庄小满先是站定，理了理衣角，再摸了摸头发，确保它没乱，然后才轻轻敲门。

他听到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的心跳也逐渐加快加重。老旧的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庄小满终于看到了他。他侧身让开，庄小满顺势进来。

阿城给庄小满到了一杯水，然后坐到小凳上，拿起还没纳完的鞋底，继续进针出针，留下细密的线迹，让鞋底变得更加紧实。他知道庄小满来他这里是没什么事的，也就没管他。

庄小满捧着水杯来到他面前，蹲下，仰头看他：“阿城，我要出门了，要隔几天才能回来。”

阿城诧异，他知道庄小满是杂耍班子的，常在附近几个县城辗转，少则十来天，多则一两月不着家是常事。但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报备他要出门。

阿城停下手中的活计，“说”：几天是多久呢？

庄小满带点歉疚地说：“不确定，可能十多天，可能一个月，还有可能······很久吧。”

阿城偏过头去，眉眼低垂，看着有些落寞，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后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起身，走向灶台，从墙缝里摸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庄小满。庄小满接过，是一个用黄纸的折成的三角符。

阿城“说”：前两天在货郎手里买了纳鞋底的针线，他就送了一个灶神符。说是能保佑柴火旺盛，常有伙食。你要走了，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能送你，这符好像也不保佑来去顺利，但······

他低下头，说着说着就有点难为情，好像是什么难以开口的事情一样。庄小满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温柔地等待着他没有说完的话。

微风掠过竹林，漾起细细的沙沙声，布谷鸟啁啾啁啾，声音清脆。两只鸡在墙角边扒拉着，发出轻微的泥土动静。

这些声音无意间入了庄小满的耳，这让他觉得它们好像在跟他一起等，等阿城抬头，等阿城开口。

阿城在风下来之前看向庄小满，慢慢地做着口型：我希望你能平安回来。

庄小满笑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突然一激动张口就来：“再过二十一天便是中秋，我，我争取在那一天之前回来···”

中秋啊，阖家团圆，庆贺丰收，真是个好日子。

阿城神色柔和，眼角眉梢间都是纵容，“说”：好。

庄小满欢欢喜喜地离开了。阿城继续着手中的针线活儿，待到天色朦胧的时候，他终于做好了一双鞋，那鞋穿上不怎么舒适，但结实硬朗，适合长途跋涉。

他点了一盏灯，去房屋东南角抽出一个小筒，取出里面的纸张，展开，上书：

庄小满，男，年龄不详，现居武陵昼旗县荆侠镇回龙村，无户籍资料记载。辛酉年四月初挂名武陵昼旗县“好好耍”戏班子，常在礼县、唐曲、先崖等县演出，多司戏法、武打、杂技等职。辛酉年前讯息匮乏，小楼尚尽力寻找。

不彰敬上

他看完这封信后立马就揉了，心头火起——不彰的这群饭桶，真是楼如其名，本事一点不彰显。这些信息我稀罕你给我送来？让他们查了这么久的庄小满的底细，还不如自己跟他相处来得多。

易萧风来到月无崖暗影集中地，此次被点到是：风，诀，齐，越四人。听到有易萧诀，易萧风心里放松了一些，因为他跟易萧诀一起去执行过两次任务，信得过他。可当四人来齐时，易萧风懵了，没有易萧诀。易萧齐和易萧越他都是认识的，剩下的是一张新面孔。

在去往巴蜀的途中，他问那个新人：“你是易萧诀吗？”

那人冷漠地“嗯”了一声。

易萧风仿佛被浸入一缸冷水，从皮肉寒到骨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再清楚不过——原来的易萧诀死了，这个人接替了他的名字。

他不是没见过人死，身边来来去去很多人，几乎每天都有新面孔。但易萧诀不一样，他对他说起过他的妻子和女儿，还对他说“机失难再，时不我待”，他快要将他当成自己的朋友了，结果···结果···

他这一路上都有些低落，不仅仅因为易萧诀，还因为此次的任务——他们要趁张纤和孙楷栋内斗时，切入时机杀死孙楷栋。

他不想再杀人了。

对暗影护卫来说，杀死孙楷栋是最紧要的任务，于他而言，不过执行了一次命令，但对于在乎孙楷栋的人来说，这无异于给予他们绝望。

易萧风以前是不懂绝望是什么的，但当他作为庄小满爱上阿城之后，他随即就懂了。一旦将要杀的这个人代入阿城，他立马就能体会绝望。

孙楷栋曾撂下话——三日之内，若周铭七不交出周小保，自己必屠周铭七全家。

周铭七爱子如命，但又不想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他立马找到张纤商议对策，张纤恨其过度溺爱儿子和软弱的个性，但周铭七既然找到她，那这事儿就不得不由她摆平。她索性先下手为强，计划暗地里杀掉孙楷栋，但暗杀不成，派去的人反被孙楷栋捉住，当场就供出了她。至此，孙楷栋和张纤彻底撕破脸，公仇加上私恨，无形中驱使长空殿每个人开始站队。

要变天了。